一○二、我的哥哥李堯林

<一>

前些時候我接到《大公園》編者的信,說香港有一位讀者希望我談談我哥哥李堯林的事情。在上海或者北京也有人向我表示過類似的願望,他們都是我哥哥的學生。我哥哥去世三十七年了,可是今天他們談論他,還彷彿他活在他們的中間,那些簡單、樸素的語言給我喚起許多忘卻了的往事。我的「記憶之箱」打開了,那麼一大堆東西給傾倒了出來,我縱然疲乏不堪,也得耐心地把它們放進箱內,才好關上箱子,然後加上「遺忘之鎖」。

一連兩夜我都夢見我的哥哥,還是在我們年輕的時候,醒過來我才想起我們已經分別三十七年。我這個家裡不曾有過他的腳跡。可是他那張清瘦的臉在我的眼前還是這麼親切,這麼善良,這麼鮮明。我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工作多少時候,但是我的漫長的生活道路總會有一個盡頭,我也該回過頭去看看背後自己的腳印了。

我終於扭轉我的開始僵化的頸項向後望去。並不奇怪,我看到兩個人的腳印,在後面很遠、很遠的地方。在我的童年,在我的少年,甚至青年時期的一部分,我和哥哥堯林總是在一起,我們冒著風雪在泥濘的路上並肩前進的情景還不曾在我眼前消失。一直到一九二五年暑假,不論在家鄉,還是在上海、南京,我們都是同住在一間屋子裡。他比我年長一歲有餘,性情開朗、樂觀。有些事還是他帶頭先走,我跟上去。例如去上海唸書這個主意就是他想出來,也是他向大哥提出來的。我當時還沒有這個打算。離家後,一路上都是他照顧我,先在上海,後去南京,我同他在一起過了兩年多的時間,一直到他在浦口送我登上去北京的火車。這以後我就開始了獨往獨來的生活,遇事不再徵求別人的意見,一切由我自己決定。朋友不多,他們對我瞭解不深,他們到我住的公寓來,大家談得熱烈,朋友去後我又感到寂寞。我去北京只是為了報考北京大學。檢查體格時醫生搖搖頭,似乎說我的肺部不好。這對我是一個意外的打擊,我並未接到不讓參加考試的通知,但是我不想進考場了。堯林不在身邊,我就輕率地做了決定,除了情緒低落外,還有一個原因,我擔心不會被錄取。

從北京我又回到南京,堯林還在那裡,他報考蘇州東吳大學,已經錄取了。他見到我很高興,並不責備,倒安慰我,還陪我去找一個同鄉的醫生。醫生說我「有肺病」,不厲害。他知道我要去上海,就介紹我去找那個在「法租界」開業的醫生(也是四川人,可能還是他的老師)。我在南京住了兩天,還同堯林去遊了雞鳴寺、清涼山,就到上海去了。他不久也去了蘇州。

他在蘇州唸書。我在上海養病、辦刊物、寫文章。他有時也來信勸我好好養病、少活動、讀點書。我並沒有重視他的勸告。我想到他的時候不多,我結交了一些新朋友。但偶爾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情緒不好時,我也會想到哥哥。這年寒假,我到蘇州去看他,在他們的宿舍裡住了一夜。學生們都回家去了,我沒有遇見他的同學。當時的蘇州十分安靜,我們像在南京時那樣過了一天,談了不少的話,總是談大哥和成都家中的事。我忽然問他:「你不覺得寂寞嗎?」他搖搖頭帶著微笑答道:「我習慣了。」我看得出他的笑容裡有一種苦味。他改變了。他是頭一次過著這樣冷冷清清的生活。大哥匯來的錢不多,他還要分一點給我。因此他過得更儉省,別人都走了,他留下來,勤奮地學習。我瞭解他的心情,我覺察出他有一種堅忍的力量,我想他一定比我有成就,他可以滿足大哥的期望吧。在閒談中我向他提起一個朋友勸我去法國的事,他不反對,但他也不鼓勵我,他只說了一句:「家裡也有困難。」他講的是真話,我們那一房正走著下坡路,入不敷出,家裡人又不能改變生活方式,大哥正在進行絕望的掙扎,他把希望寄託在我們兩個兄弟的「學成歸來」。在我這方面,大哥的希望破滅了。擔子落在三哥一個人的肩頭,多麼沉重!我同情他,也敬佩他,但又可憐他,總擺脫不掉他那孤寂瘦弱的身形。我們友愛地分別了。他送給我一隻舊懷表,我放在衣袋裡帶回上海,過兩三天就發覺表不見了,不知道它是在什麼時候給扒手拿走的。

去法國的念頭不斷地折磨我,我考慮了一兩個月,終於寫信回家,向大哥提出要求,要他給我一筆錢做路費和在法國短期的生活費。大哥的答覆是可以想像到的:家中並不寬裕,籌款困難,借債利息太高,等等,等等。他的話我聽不進去,我繼續寫信要求。大哥心軟,不願一口拒絕,要三哥勸我推遲赴法行期兩三年。我當時很固執,不肯讓步。三哥寫過兩封信勸我多加考慮,要我體諒大哥的處境和苦衷。我堅持要走。大哥後來表示願意籌款,只要求我和三哥回家談談,讓我們瞭解家中經濟情況。這倒叫三哥為難了。我們兩個都不願回家。我擔心大家庭人多議論多,會改變大哥的決定。三哥想,出外三年,成績不大,還不如把旅行的時間花在唸書上面,因此他支持我的意見。最後大哥匯了錢給我。我委託上海環球學生會辦好出國手續,領到護照,買到船票,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五日坐海輪離開了上海。

出發前夕,我收到三哥的信(這封信我一直保存到今天),他寫道:

「你這次動身,我不能來送你了,望你一路上善自珍攝。以後你應當多寫信來,特別是寄家中的信要寫得越詳越好。你自來性子很執拗,但是你的朋友多了,應當好好的處,不要得罪人使人難堪,因此弄得自己吃苦。××兄年長、經驗足,你遇事最好虛心請教。你到法國後應當以讀書為重,外事少管,因為做事的機會將來很多,而讀書的機會卻只有現在很短的時間。對你自己的身體也應當特別注意,有暇不妨多運動,免得生病……」

這些話並不是我當時容易聽得進去的。

<二>

以上的話全寫在我住院以前。腿傷以後,我就不可能再寫下去了。但是在我的腦子裡哥哥的形象仍然時常出現。我也想到有關他的種種往事,有些想過就不再記起,有些不斷地往來我的眼前。我有一種感覺:他一直在我的身邊。

於是我找出八個月前中斷的舊稿繼續寫下去。

……我去法國,我跟三哥越離越遠,來往信件也就越少。我來到巴黎接觸各種新的事物。他在國內也變換了新的環境。他到了北平轉學燕京大學。我也移居沙多—吉里小城過隱居似的學習和寫作的生活。家中發生困難,不能匯款接濟,我便靠譯書換取稿費度日,在沙多—吉里城拉封丹中學寄食寄宿,收費很少。有一個住在舊金山的華僑工人鍾時偶爾也寄錢幫助,我一九二八年回國的路費就是他匯給我的。

我回國後才知道三哥的生活情況比我想像的差得多。他不單是一個「苦學生」,除了唸書他還做別的工作,或者住在同學家中當同學弟弟的家庭教師,領一點薪金來繳納學費和維持生活。他從來沒有向人訴苦,也不悲觀,他的學習成績很好,他把希望放在未來上面。

一九二九年大哥同幾個親戚來上海小住,我曾用大哥和我的名義約三哥到上海一晤。他沒有來,因為他在暑假期間要給同學的弟弟補習功課。其實還有一個問題,我在去信中並不曾替他解決,本來我應當向大哥提出給他匯寄路費的事。總之,他錯過了同大哥見面的機會。

一九三○年他終於在燕京大學畢了業,考進了南開中學做英語教師。他在燕京大學學習了兩個科目:英語和英語教學,因此教英語他很有興趣。他借了債,做了兩套西裝,「走馬上任」。

作為教師,他做出了成績,他努力工作,跟同學們交了朋友。他的前途似乎十分平坦,我也為他高興。但是不到一年意外的災禍來了,大哥因破產自殺,留下一個破碎的家。我和三哥都收到從成都發來的電報。他主動地表示既然大哥留下的擔子需要人來挑,就讓他來挑吧。他答應按月寄款回家,從來不曾失過信,一直到抗戰爆發的時候。去年我的侄兒還回憶起成都家中人每月收到匯款的情況。

一九三三年春天,三哥從天津來看我,我拉他同去遊了西湖,然後又送他到南京,像他在六年前送我北上那樣,我也在浦口站看他登上北去的列車。我們在一起沒有心思痛快地玩,但是我們有充分的時間交換意見。我的小說《激流》早已在上海《時報》上刊完,他也知道我對「家」的看法。我說,我不願意為家庭放棄自己的主張。他卻默默地挑起家庭的擔子,我當時也想像得到他承擔了多大的犧牲。後來我去天津看他,在他的學校裡小住三次。一九三四年我住在北平文學季刊社,他也來看過我。同他接觸較多,瞭解也較深,我才知道我過去所想像的實在很淺。他不單是承擔了大的犧牲,應當說,他放棄了自己的一切。他背著一個沉重的(對他說來是相當沉重的)包袱,往前走多麼困難!他毫不後悔地打破自己建立小家庭的美夢。

他甘心做一個窮教員,安分守己,認真工作。看電影是他唯一的娛樂;青年學生是他的忠實朋友,他為他們花費了不少的精力。

他年輕時候的勇氣和銳氣完全消失了。他是那麼善良,那麼純真。他不願意傷害任何人,我知道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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