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病中(二)

在病房裡我最怕夜晚,我一怕噩夢,二怕失眠。入院初期我多做怪夢,把「牽引架」當做邪惡的化身,叫醒陪夜的兒子、女婿或者親戚,要他們毀掉它或者把它搬開,我自己沒有力量「拿著長矛」跟「牽引架」決鬥,只好求助於他們。怪夢起不了作用,我規規矩矩地在牽引架上給拴了整整兩個月。

這以後牽引架給撤銷了。夢也少了些,思想倒多起來了。我這人也有點古怪,左腿給拴在架上時,雖然連做夢也要跟牽引架鬥,可是我卻把希望和信心放在這個「最保守、最保險」的治療方法上,我很樂觀。等到架子自動地搬走,孩子買了蛋糕來為我慶祝之後,希望逐漸變成了疑惑,我開始了胡思亂想,越想越複雜,越想越亂,對所謂「最保險」也有了自己的解釋:只要摔斷的骨頭長好,能夠活下去,讓八十歲的人平安地度過晚年,即使是躺在床上,即使是坐輪椅活動,已經是很「美好」的事情,很「幸福」的晚年。這個解釋使我痛苦,我跟自己暗暗辯論,我反駁自己,最後我感到了疲倦,就望著天花板出神。我的病房裡有一盞檯燈整夜開著放在地板上。兩個月「牽引」的結果使我的腦袋幾乎不能轉動,躺在床上習慣於仰望一個固定的地方。

我躺在床上望著天明。六點以後醫院開始活動起來。值夜班的孩子照料我吃了早飯,服了藥。我不由己地閉上了眼睛,動了一整夜的腦筋,我的精力已經耗盡了;而且夜消失了,我也安心了。

打著呼嚕睡了一陣之後,再睜開眼,接班的人來了。我可以知道一些家裡的事,可以向他問話,要他讀信給我聽。下午接班的是我女兒和侄女。她們兩個在兩點鐘護士量過體溫後給我揩身,扶我下床,替我寫信,陪我見客,在我講話吃力的時候代我答話,送走索稿和要求題詞、題字的人。她們照料我吃過晚飯,扶我上床,等值夜班的人到來才離開病房。不知怎樣,看見她們離開,我總感到依依不捨。大概是因為我害怕的黑夜又到來了。

這就是「牽引」撤銷後我在病房裡一天的生活。當然,護士每天來鋪床送藥;醫生來查病房,鼓勵我自己鍛煉,因為我年近八十,對我要求不嚴格,我又有惰性,就採取自由化態度,效果並不好。醫生忙,看見我不需要什麼,在病房裡耽擱的時間越來越短,也不常來查病房,因此我兒子斷定我可以出院了。

在這段時期,我已經部分地解決了失眠的問題。每晚我服兩片「安定」,可以酣睡三四小時,兒子的想法又幫助我放寬了心:既然可以出院,病就不要緊了。情緒又逐漸好起來。不過偶爾也會產生一點疑惑:這樣出院,怎樣生活、怎樣活動呢?但是朋友們不斷地安慰我,醫生也不斷地安慰我:「你的進步是已經很快的了。」大家都這樣說,我也開始這樣相信。

就這樣病房裡的日子更加好過了。

只有一件事使我苦惱:不論是躺在床上或者坐在籐椅上,我都無法看書,看不進去,連報紙上的字也看不清楚,眼前經常有一盞天花板上的大電燈。我甚至把這個習慣帶回家中。

因為我「不能」看報、看信,所以發生了以下的事情。

我去年十一月七日住進醫院時,只知道朋友李健吾高高興興地游過四川,又兩去西安,身心都不錯,說是「練了氣功」,得益非小。我也相信這類傳說。萬想不到半個月後,就在這個月二十四日他離開了人世。噩耗沒有能傳到病房,孩子們封鎖了消息,他們以為我受不住這樣的打擊。我一無所知,幾個月中間,我從未把健吾同「死」字連在一起。有一本新作出版,我還躺在病床上寫上他的名字,叫人寄往北京。後來有一次柯靈來探病,他談起健吾,問我是否知道健吾的事。我說知道,他去四川跑過不少地方。柯靈又說:「他這樣去得還是幸福。」我說:「他得力於氣功。」柯靈感到奇怪,還要談下去,我女兒打斷了他的話,偷偷告訴他,我根本不知道健吾的死訊。我一直以為他活得健康,又過若干時候,一個朋友從北京回來忽然講起健吾的沒有痛苦的死亡,我才恍然大悟。我責備我女兒,但也理解她的心情,講起來,他們那輩人、連長他們一輩的我的兄弟都擔心我受不了這個打擊,相信「封鎖消息」,不說不聽,就可以使我得到保護。這種想法未免有點自私。

再過一些日子,健吾的大女兒維音來上海出差,到醫院看我。幾年前我還是「不戴帽子的反革命」的時候,她也曾到上海出差,夜晚第一次到我家,給我帶來人民幣五百元,那是汝龍送的款子。汝龍後來在信上說是健吾的主意。不多久健吾的二女兒也出差來上海,帶給我健吾的三百元贈款。在我困難的時候,朋友們默默地送來幫助。在病房中重見維音,我帶眼淚結結巴巴地講她父親「雪中送炭」的友情,十分激動。曹禺也在病房,他不瞭解我的心情,卻擔心我的健康,我的女婿也是這樣。聽維音談她父親的最後情況,我才知道他在沙發上休息時永閉眼睛,似乎並無痛苦,其實他在去世前一兩天已經感到不舒服。維音曾「開後門」陪著父親到兩家醫院,請專科醫生檢查。他們都輕易斷定心臟沒有問題。病人也無話可說,回到家裡一天以後就跟親人永別。

維音講起來很痛苦,我聽起來很痛苦,但是我多麼需要知道這一切啊!曹禺怕我動了感情,會發生意外;值夜班的女婿擔心我支持不下去,他聽說維音還要去看健吾的另一個老友陳西禾(住在二樓內科病房),便借口探病的時間快結束,催她趕快下樓。維音沒有能把話講完就匆匆地走了,曹禺也放心地離開我。

我一晚上想的都是健吾的事情。首先我對維音感到抱歉,沒有讓她講完她心裡的話。關於健吾,我想到的事太多了,他是對我毫無私心,真正把我當做忠實朋友看待的。現在我仰臥在床上,寫字吃力,看報困難,關於他,我能夠寫些什麼呢?他五十幾年的工作積累、文學成就,人所共睹。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在他的家裡,他要我給他的《劇作選》題封面,我說我的字寫得壞,不同意。他一定要我寫,我堅決不肯,他說:「你當初為什麼要把它們介紹給讀者呢?」我們兩人都不再講話。最後還是我讓了步,答應了他,他才高興。現在回想起來,我多麼後悔,為什麼為這點小事同他爭論呢?

我想起了汝龍的一封信,這是我在病中讀過幾遍的少數幾封信中的一封。信裡有這樣一段令人難忘的話: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我們左鄰右舍天天抄家,打人,空氣十分緊張,不料有一天他來了。那時我……一家人擠在兩間小屋裡,很狼狽。……他從提包裡拿出一個小包,說,『這是二百元,你留著過日子吧。』……我自以為有罪,該吃苦,就沒要。他默默地走了。那時候我的親友都斷了來往,他的處境也危在旦夕,他竟不怕風險,特意來拉我一把。」

汝龍接著感嘆地說:「黃金般的心啊!」「人能做到這一步不是容易的啊!」

在病房裡想有關健吾的往事,想了幾天,始終忘不了汝龍的這兩句話。對健吾,它們應該是最適當的悼詞了。

黃金般的心是不會從人間消失的。在病房不眠的夜裡,我不斷地念著這個敬愛的名字:「健吾!」

七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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