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一封回信

<一>

瑞士作家馬德蘭.桑契女士最近訪問上海,留下一封信,要我回答她的問題。她這樣寫道:

「我一九七五年來過中國。當時我要求會見作家、訪問出版社,不成。我要求給我文學作品閱讀,我卻為人們所提供的作品形式的貧乏而感到吃驚……其中敘述了革命,但並沒有文學,或者至少沒有我們西方人所謂的『文學』。

「現在,在這方面是不是有了一些根本的變化?形式在中國是不是也變得重要起來了?您是怎樣看待這個變化的?您說過:「要相信未來。未來將是美好的。」您怎樣看這未來呢?中國目前出現的西方化的傾向太顯著,我們已經看到了它的一些苗頭,您以為它是不是可以克服的呢?」

<二>

一九五六年鳴放期間我寫過文章,勸人運用獨立思考。不久反右運動開始,我又否定了自己。後來吹起了一陣暖風,我的思想稍微活動起來,於是「文革」發生,我被打翻在地,還有一隻腳踏在我的身上,叫人動彈不得。「四人幫」垮臺以後,我又站了起來,而且能順著自己的思路想問題了。對每件事我都有個人的看法,對有的問題我考慮得多一些,有的考慮得少一些,不過總是在用自己的思想考慮。我常常想,最好等考慮成熟了再開口講話,但實際上我常常被逼著發表不成熟的意見。我想既然給逼上梁山,那就說吧,橫豎是說自己的話,說錯了就認錯,受到責難,也不算「冤枉」。

桑契女士的信在我的書桌上亂紙堆中睡了十多天,終於給找了出來。無法避開她的問題,我寫了下面的回信。

<三>

「我生病,行動不便,沒有能接待您,請原諒。您要我『用書面回答』您的問題,我寫字困難,只能簡單地寫一點;而且,當然,只講我個人的看法。作為一個中國作家講話時,我也並不代表別人。

「一九七五年在『四人幫』專政下,我還是一個不戴帽子的『反革命分子』,一個『新社會』的『賤民』,我早已被趕出了文藝界,您當然不會見到我。您也不會見到別的寫過文學作品的作家,因為他們全給趕到『五.七』幹校或者別的地方勞動去了。『四人幫』用極左的『革命』理論、群眾鬥爭和殘酷刑罰推行了種種歪理:知識罪惡,文化反動,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加速建設『共產主義社會』。他們害怕反映真實生活的文藝,他們迫害講真話的作家。他們開辦『工廠』,用自己發明的『三突出』、『三結合』等等『機器』製造大批『文藝作品』,他們得意地吹噓『你出思想,他出生活,我出技巧』三結合的方法如何巧妙,可是他們製造的『作品』都是他們用來進行政治陰謀的工具。在那一段時期出現的『作品』裡,既沒有生活,也沒有革命,更沒有文學。有的只是謊言。不到十年,它們全給扔進了垃圾箱。

「現在的確有了像您所說的那種根本的變化。『四人幫』垮臺了,他們的『陰謀文藝』破產了。作家們又站了起來,再一次拿起了筆,我便是其中的一個。在五十年代被錯劃為『右派』的作家們也給恢復了名譽,重新得到執筆的權利和自由。大家都在勤奮地寫作。幾年來出現了相當多的文藝刊物,相當多的新作家,不用說,還有讀不完的各種各樣的新作品。作品很多,當然有好有壞,但好的並不少,我只讀過其中的一小部分,卻保留著很深的印象:這裡有生活,有革命,也有文學;而且還有作家們的辛勤勞動和獨立思考。作家們各有各的風格,各人反映自己熟悉的生活,寫自己瞭解的人物,生活多種多樣,人物也有不同的光彩。在這些作品中我看到我日常接觸的平凡人物,我發現我的同胞們的優美心靈。我很高興,我看到了百花初放的景象。這不過是一個開始,我把希望寄託於未來,我說『前程似錦』(『未來將是美好的』),我是有理由的。那許多經過十年『文革』的磨煉,能夠用獨立思考、願意忠實地反映生活的作家,一定會寫出更多、更好、更深刻的作品。當然也會有不少的阻力。但是大多數作家寫作,不是為了成名成家,而是想改善周圍的生活,使生活變得美好,使自己變得對社會、對人民更有用。現實生活培養了作家,它像一根鞭子逼著作家寫作、前進。認真的作家是阻力所難不倒的。

「用不著擔心形式的問題。我個人始終認為形式是次要的,它是為內容服務的。在寫作的道路上中國作家從未停止探索,總想找到一種能夠更準確地表達自己思想、使它打動人心的形式,就像戰士們總想找到一件得心應手的武器。讓他們自己挑選吧。讀者們的銳利的眼光正在注視他們。

「至於西方化的問題,我不大明白您指的是哪一方面。我們在談論文學作品,在這方面我還看不出什麼『西方化』的危機。拿我本人為例,在中國作家中我受西方作品的影響比較深,我是照西方小說的形式寫我的處女作的,以後也就順著這條道路走去。但我筆下的絕大多數人物始終是中國人,他們的思想感情也是中國人的思想感情。我多次翻看自己的舊作,我並不覺得我用的那種形式跟我所寫的內容不協調,不適應。我的作品來自中國社會生活,為中國讀者所接受,它們是中國的東西,也是我自己的東西。我沒有採用我們祖先用慣了的舊形式。我正是為了反對舊社會制度,有志改善舊生活、改變舊形式,才拿筆寫作的。今天可能有一些作家在探索使用新的形式或新的表現手法,他們有創新的權利。他們或成功或失敗,讀者是最好的評論員。作家因為創新而遭受長期迫害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一部作品發表以後就成為社會的東西,好的流傳後世,不好的自行消亡。不論來自東方或者西方,它屬於人類,任何人都有權受它的影響,從它得到益處。現在不再是『四人幫』閉關自守、與世隔絕的時代了。交通發達,距離縮短,東西方文化交流日益頻繁,互相影響,互相受益。總會有一些改變。即使來一個文化大競賽,也不必害怕『你化我、我化你』的危險,因此我不在信裡談克服所謂『西方化傾向』的問題了。」

十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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