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三訪巴黎

一九八一年九月十六日上午我到了巴黎戴高樂機場,民航班機提前半個小時著陸,我也提前離開機場,因此沒有能見到專程來迎接我們的法中友協的一位負責人貝熱隆先生。貝熱隆先生是我的老朋友,兩年前我們到法國訪問就受到他熱情的接待,他為我們安排整個日程,陪著我們從巴黎到尼斯、去馬賽、訪里昂。我還記得有天下午我在巴黎鳳凰書店同讀者見面,為他們在我的作品上面簽名,書是新近在巴黎發行的,也有一些來自北京,還有一些從香港運來。我見到不少年輕的面孔,似親近,又像陌生。年輕人都講著我熟悉的語言,雖然他們來自世界各地,有著不同的遭遇。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二十年代的自己,我的心和他們的心貼近了,我輕快地寫著自己的名字,彷彿他們是我的親友。貝熱隆先生是這家出售中國圖書的書店店主,他瞭解我的心情,他為我的忙碌高興,他還在旁邊插話介紹我在法國訪問的日程。這些年輕人大都是常來的顧客,他們一下子就把桌上一大堆新出的法譯本《家》搬光了。這一個小時過得多麼快!朋友們催我走,我的心卻願意留在讀者們的中間。分別的時候那個在北京學過漢語的女店員緊緊握著我的手,激動地說:「請再來!」我笑著回答:「我一定來。」鳳凰書店的名字從此印在我的心上。我萬萬想不到一年以後我會在法國報紙上看到鳳凰書店被人破壞的消息:店面焚燬,店員受傷,剪報是尼斯的法國朋友寄來的。我立刻想到貝熱隆先生,這對他該是多大的打擊。我託人發去了慰問的電報。又過了一年多,一直到這次動身的前夕,我才知道書店已經恢復,由貝熱隆先生繼續負責。我多麼想同貝熱隆先生見面,並且在復興的鳳凰書店暢談。這是我三訪巴黎的一個心願。願望終於成了現實。儘管那個上午意外地下起了雨,但是小小的書店裡仍然有不少的讀者。貝熱隆先生發出爽朗的笑聲在店門口迎接我們。看到他的笑臉,我抑制不住奔放的感情,很自然地撲了過去。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他無恙,我也活著,書店比兩年前更興旺,書也似乎多了些。我又聽見貝熱隆先生的響亮的聲音,他不休止地談論中法人民的友情。我在一本又一本的新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我寫字吃力,卻並不感到疲勞,我又看見那些講著我熟悉的語言的年輕人,也可以說我又見到了五十多年前的自己。我在書店裡又待了一個小時,告別前我還和店員們在門前照了相。我感到遺憾的是那位在一年前受了傷的女店員到北京訪問去了,我沒有能同她握手表示慰問。但是在書店裡我意外地見到車夫人,兩年前在尼斯慇勤接待我們的女主人,她剛剛訪問了中國回來就趕到書店來同我們相見,她還帶了一本新出的我的短篇集《復仇》,薄薄的一本書,上面似乎還留著二十年代一個中國青年的面影,我好像做了一場大夢,我不再是那個在盧騷(梭)像前徘徊的孤寂的年輕學生了,我有了這麼多的朋友,我感激地為她簽了名,題了字。

第二天我和一位朋友去拜訪馬紀樵夫人,她是法中友協的另一位負責人,一九七九年我第二次訪問巴黎曾受到她的親切接待。她經常開著小車到旅館來接我出去進行參觀活動。這一次我沒有看見她,問起來才知道她傷了腳在家休養,又聽說她在寫一本關於中國農村的書,她曾在我國北方農村做過幾次調查。馬夫人住在郊外的一所整潔的公寓裡,他們夫婦在家中等待我們。夫人的傷已經好多了,她的情緒很高,賓主坐下互相問好之後我們又開始坦率交談。我很想知道法國知識界的情況,主人談了她的一些看法。正直,善良,真誠,坦率,喜歡獨立思考……二十年代我見到的知識分子就是這樣。今天,服裝略有改變,談吐稍有不同,但是精神面貌變化不大。我會見新朋友或者舊相識,談起來,即使有分歧,他們甚或發表尖銳的意見,可是我看得出他們是懷著友情來接近我們的。有些人對政治興趣不大,卻希望多瞭解新中國,願意同我們交朋友。法國人是好客的民族,二十年代中我就在巴黎遇見從世界各地來的流亡者。拜訪馬夫人的前一天,我們幾個人在一家中國飯館吃中飯。店主是從柬埔寨出來的華僑難民,他告訴我們法國人對外國僑民並不歧視。我三次訪法,儘管中國的地位增高,儘管我的年紀增長,儘管我停留的時間很短,可是我彷彿回到了自己十分熟悉的地方。法國人還是那樣友好,那樣熱情,那樣真誠,那樣坦率。我特別喜歡他們的坦率,我回國以後讀到一位巴黎朋友發表的文章,是他自己寄給我的,談到某一件事,我在巴黎答覆記者說我不知道,而那位朋友卻認為我一定知道,因此將我挖苦幾句。他的坦率並不使我生氣。朋友間只有講真話才能加深相互瞭解,加深友情。有些人過分重視禮貌,在朋友面前有話不講,只高興聽別人的好話,看別人的笑臉,這樣交不上好朋友。別人不瞭解我並不等於反對我,事情終於會解釋明白,有理可以走遍天下。他要是不能說服我,我決不會認錯。我並沒有健忘症,我沒有什麼把柄讓人抓住,因此讀到挖苦的文章我並不臉紅。

我這次到巴黎是來參加國際筆會的里昂大會。大會在里昂開幕,在巴黎閉幕,一共舉行了五天。這是第四十五屆的國際大會了,但在我看來它只是個開端。對國際筆會我個人有特殊的看法:它應當成為世界作家的講壇,它應當成為保衛世界和平、發展國際文化的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這是理想,這是目標,我以為它的前途是十分光明的。可能有人不同意我這個意見,反正這是長遠的事情,今後還有不少討論它的機會。

這次在法國,我們並未接受任何團體或者個人的邀請,開會以外的時間都可以由我們按照自己的願望安排,出外訪友也好,在住處會見客人也好,參觀藝術寶藏也好,遊覽名勝古跡也好,到大樹林中散步也好。巴黎不愧為世界文化名都,一代接一代的讀者從不朽的文學名著中熟悉它的一切,熱愛它的一切。法國人珍惜他們的過去,熱愛他們的歷史。以巴黎為例,他們把現在同過去結合得非常好。他們保存了舊的,建設了新的。法蘭西始終是法蘭西。即使先賢祠前廣場上停滿了轎車,我還可以到盧騷(梭)像前表示敬意。在協合廣場上方尖碑前我彷彿看見了兩百年前斷頭機上帶血的大刀。在短短的一兩小時內我回顧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兩百年間的道路。我對進步人類的前途仍然充滿信心。

以上只是我個人的感受,我個人的想法。這次在巴黎小住比較清閒,有時間觀察,也有時間思考,還有時間同朋友們閒談。我的確認真地想過了一番。在國內我常常聽人說,我自己也這樣想過:西方國家裡物質豐富,精神空虛。三次訪法,我都沒有接觸上層社會的機會,因此我並不特別感覺到「物質豐富」。同文化界人士往來較多,瞭解較深,用我的心跟他們的心相比,我也不覺得他們比我「精神空虛」,有一位華裔女漢學家一天忙到晚,我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她說她需要學習、需要工作,閒著反而不舒服。可是看她那樣生活,我倒感到太緊張,受不了。從國外回來我常常想到我們一句俗話:「在家千日好。」在我們這裡「個人奮鬥」經常受到批判,吃大鍋飯混日子倒很容易,我也習慣了「混」的生活,我不願意,也不可能從早到晚地拚命幹下去了。然而我能說那樣拚命幹下去的人就是「精神空虛」嗎?

我在上海家中晚間常看電視節目消遣。在國外偶爾也看電視。初看西方節目,覺得節奏太快,不習慣。看多了,習慣了,回到國內又嫌我們的節目節奏太慢。我知道過一個時候我又會習慣於慢的節奏。但是我忘記不了一件事情,有一天我們在高速公路上行車返回巴黎。這是星期天的傍晚,出去休假的人紛紛趕回城來,轎車一輛接一輛排成一根長線。我們的車子擠在中間隨大流飛奔。速度太快,我有點緊張,我想要是我們的車子忽然出毛病開不動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坐在我身邊的朋友彷彿猜到了我的思想,就帶笑地談起來。他說:「有一回我開車回城裡,車子比現在更多。我已經十分疲勞,但是欲罷不能。我像一個機器人在滾滾車流中向前飛奔。有一股巨大力量推動我,我停不下來。我要是停下,那麼幾十輛,幾百輛車子都撞上來,怎麼得了!我只好振作起來開車回家,好像害了一場病一樣,第二天睡了一天。我們這個時代就是這樣,大家都像在高速公路上行車,你得往前奔,不能停啊。別人不讓你停啊!」

這位朋友還講了一些話,我不在這裡引用了。關於他的事我本來可以多講幾句,不過我看也用不著了。「物質豐富」,那是上層社會的事,與他無緣。「精神空虛」呢,「精神空虛」的人是沒有精力和勇氣往前飛奔的!……

最後我接受了瑞士蘇黎世市長先生的盛情邀請,九月三十日早晨告別了巴黎,在風景如畫的蘇黎世湖畔度過了難忘的一周的假期。

五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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