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思路

<一>

人到了行路、寫字都感到困難的年齡才懂得「老」的意義。我現在也說不清楚什麼時候開始感覺到身上的一切都在老化,我很後悔以前不曾注意這個問題,總以為「精神一到,何事不成」!忽然發覺自己手腳不靈便、動作遲緩,而且越來越困難,平時不注意,臨時想不通,就認為「老化」是突然發生的。

根據我的經驗,要是不多動腦筋思考,那麼突然發生、突然變化的事情就太多了!可是仔細想想,連千變萬化的思想也是沿著一條「思路」前進的,不管它們是飛,是跳,是走。我見過一種人:他們每天換一個立場,每天發一樣言論,好像很奇怪,其實我注意觀察,認真分析,就發現他們的種種變化也有一條道路。變化快的原因在於有外來的推動力量,例如風,風一吹風車就不能不動。我並不想諷刺別人,有一個時期我自己也是如此,所以我讀到吉訶德先生跟風車作戰的小說時,另有一種感覺。

我不能不承認這個令人感到不愉快的事實:自己在衰老的路上奔跑。其實這是每個人的必經之路,到最後鬆開手,眼睛一閉,就得到舒適的安眠,把地位讓給別人。肉體的衰老常常伴隨著思想的衰老、精神的衰老。動作遲鈍,思想僵化,這樣密切配合,可以幫助人順利地甚至愉快地度過晚年。我發現自己的思想和精神狀態同衰老的身體不能適應,更談不上「密切配合」,因此產生了矛盾。我不能消除矛盾,卻反而促成自己跟自己不休止地鬥爭。我明知這鬥爭會逼使自己提前接近死亡,但是我沒有別的路可走。幾十年來我一直順著一條思路往前進。我幼稚,但是真誠;我犯過錯誤,但是我沒有欺騙自己。後來我甘心做了風車,隨著風轉動,甚至不敢拿起自己的筆。倘使那十年中間我能夠像我的妻子蕭珊那樣撒手而去,那麼事情就簡單多了。然而我偏偏不死,思想離開了風車,又走上自己的軌道,又順著思路走去,於是產生了這幾年中發表的各種文章,引起了各樣的議論。這些文章的讀者和評論者不會想到它們都是一個老人每天兩三百字地用發僵的手拼湊起來的。我稱它們為真話,說它們是「善言」,並非自我吹噓,虛名對我已經沒有用處。說實話,我深愛在我四周勤奮地生活、工作的人們,我深愛在我身後將在中國生活、工作的年輕的一代,兩代以至於無數代……那麼寫一點報告情況的「內參」(內部參考)留給他們吧。

我的這種解釋當然也有人不同意,他們說:「你為什麼不來個主動的配合,使你的思想、精神同身體相適應?寫字困難就索性不寫,行動不便就索性不動。少消耗,多享受,安安靜靜地度過餘年,豈不更好?!」

這番話似乎很有道理,我願意試一試。然而我一動腦筋思考,思想順著思路緩緩前進,自己也無法使它們中途停下。我想起來了,在那不尋常的十年中間,我也曾隨意擺弄自己的思想使它們適應種種的環境,當時好像很有成效,可是時間一長,才發現思想仍然在原地,你控制不了它們,它們又順著老路向前了。那許多次「勒令」,那許多次批鬥都不曾改變它們。這使我更加相信:

人是要動腦筋思考的,思想的活動是順著思路前進的。你可以引導別人的思想進入另外的一條路,但是你不能把別人的思想改變成見風轉動的風車。

那十年中間我自己也宣傳了多少「歪理」啊!什麼是歪理?沒有思路的思想就是歪理。

「四人幫」垮臺以後我同一位外賓談話,他不能理解為什麼「四個人」會有那樣大的「能量」,我吞吞吐吐始終講不清楚。他為了禮貌,也不往下追問。我回答外國朋友的問題,在這裡總要碰到難關,幾次受窘之後終於悟出了道理,脫離了思路,我的想法就不容易說服人了。

<二>

十天前我瞻仰了岳王墳。看到長跪在鐵欄桿內的秦太師,我又想起了風波亭的冤獄。從十幾歲讀《說岳全傳》時起我就有一個需要解答的問題:秦檜怎麼有那樣大的權力?我想了幾十年,年輕的心是不怕鬼神的。我在思路上遇著了種種的障礙,但是順著思路前進,我終於得到了解答。現在這樣的解答已經是人所共知的了。我這次在杭州看到介紹西湖風景的電視片,解說人介紹岳廟提到風波獄的罪人時,在秦檜的前面加了宋高宗的名字。這就是正確的回答。

這一次我在廊上見到了刻著明代詩人兼畫家文徵明的滿江紅詞的石碑,碑立在很顯著的地方,是詩人親筆書寫的。我一眼就看到最後的一句:「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這個解答非常明確,四百五十二年前的詩人會有這樣的膽識,的確了不起!但我看這也是很自然、很尋常的事,順著思路思考,越過了種種的障礙,當然會得到應有的結論。

我讀書不多,文徵明的詞我還是在我曾祖李璠的《醉墨山房詩話》中第一次讀到的,那也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書還在我的手邊,不曾讓人抄走、毀掉,我把最後一則詩話抄錄在下面:

「予在成都時,有以岳少保所書「忠孝節義」四大字求售者,價需三百金,亦不能定其真偽,然筆法遒勁,亦非俗手所能。又嘗見王所作滿江紅詞,悲壯激烈,凜凜有生氣,其詞曰(原詞略)。明文徵明和之曰:

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

慨當時倚飛何重,後來何酷!

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說(贖)。

最無辜,堪恨更堪憐,風波獄。

豈不惜(念),中原蹙?

豈不念(惜),徽欽辱?

但徽欽既返,此身何屬?

千古休談(誇)南渡錯,當時只(自)怕中原復。

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

誅心之論,痛快淋漓,使高宗讀之,亦當汗下。」

我只知道李璠活了五十五歲,一八七八年葬在成都郊外,已經過了一百○四年了,詩話寫成的時間當然還要早一些。詩話中並無驚人之處,但我今天讀起來仍然感到親切。我曾祖不過是一百多年前一個封建小官僚,可是在大家叩頭高呼「臣罪當誅」、「天王聖明」的時候,他卻理解、而且讚賞文徵明的「誅心之論」,這很不簡單!他怎麼能做到這樣呢?我的解釋是:

用自己的腦子思考,越過種種的障礙,順著自己的思路前進,很自然地得到了應有的結論。

五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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