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說真話之四

關於說真話,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有人說現在的確有要求講真話的必要,也有人認為現在並不存在說真話的問題。我雖然幾次大聲疾呼,但我的意見不過是一家之言,我也只是以說真話為自己晚年奮鬥的目標。

說真話不應當是艱難的事情。我所謂真話不是指真理,也不是指正確的話。自己想什麼就講什麼;自己怎麼想就怎麼說——這就是說真話。你有什麼想法,有什麼意見,講出來讓大家瞭解你。倘使意見相同,那就在一起作進一步的研究;倘使意見不同,就進行認真討論,探求一個是非。這樣做有什麼不好?

可能有不少的人已經這樣做了,也可能有更多的人做不到這樣。我只能講我自己。在我知道話有真假之分的時候,我就開始對私塾老師、對父母不說真話。對父母我講假話不多,因為他們不大管我,更難得打我。我父親從未打過我,所以我常說他們對我是「無為而治」。他們對我親切、關心而且信任。我至今還記得一件事情。有一年春節前不久,我和幾個堂兄弟要求私塾老師提前兩天放年假,老師對我父親講了。父親告訴母親,母親就說:「老四不會在裡頭。」我剛剛走進房間,聽見這句話連忙轉身溜走了。母親去世時我不滿十歲,這是十歲以前的事。幾十年來我經常想起它,這是對我最好的教育,比板子、鞭子強得多:不能辜負別人的信任。在十年浩劫中我感到最痛苦的就是自己辜負了讀者們的信任。

對私塾老師我很少講真話。因為一,他們經常用板子打學生;二,他們只要聽他們愛聽的話。你要聽什麼,我們就講什麼。編造假話容易討老師喜歡,討好老師容易得到表揚。對不懂事的孩子來說,這樣混日子比較輕鬆愉快。我不斷地探索講假話的根源,根據個人的經驗,假話就是從板子下面出來的。

近年來我在螢光幕上看到一些古裝的地方戲,戲中常有縣官審案,「大刑伺候」,不招就打,甚至使用酷刑。關於這個我也有個人的見聞。我六七歲時我父親在廣元縣做縣官,他在二堂審案,我有空就跑去「旁聽」。我不站在顯著的地方,他也不來干涉。他和戲裡的官差不多,「犯人」不肯承認罪行,就喊「打」。有時一打「犯人」就招;有時打下去「犯人」大叫「冤枉」。板子分寬窄兩種,稱為「大板子」和「小板子」。此外父親還用過一種刑罰,叫做「跪抬盒」,讓「犯人」跪在抬盒裡,膝下放一盤鐵鏈,兩手給拉直伸進兩個平時放抬桿的洞裡。這刑罰比打小板子厲害,「犯人」跪不到多久就殺豬似的叫起來。我不曾見父親審過大案,因此他用刑不多。父親就只做過兩年縣官,但這兩年的經驗使我終生厭惡體刑,不僅對體刑,對任何形式的壓迫,都感到厭惡。古語說,屈打成招,酷刑之下有冤屈,那麼壓迫下面哪裡會有真話?

奇怪的是有些人總喜歡相信壓力,甚至迷信壓力會產生真言,甚至不斷地用壓力去尋求真話。的確有這樣的人,而且為數不少。我在十年浩劫中遇到的所謂造反派,大部分都是這樣。他們的辦法可比滿清官僚高明多了。所以回顧我這一生,在這十年中我講假話最多。講假話是我自己的羞恥,即使是在說謊成為風氣的時候我自己也有錯誤,但是逼著人講假話的造反派應該負的責任更大。我腦子裡至今深深印著幾張造反派的面孔,那個時期我看見它們就感到「生理上的厭惡」(我當時對我愛人蕭珊講過幾次),今天回想起來還要發噁心。我不明白在他們身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封建官僚氣味?!他們裝模作樣,虛張聲勢,惟恐學得不像,其實他們早已青出於藍!封建官僚還只是用壓力、用體刑求真言,而他們卻是用壓力、用體刑推廣假話。「造反派」用起刑來的確有所謂「造反精神」。不過我得講一句公道話,那十年中間並沒有人對我用過體刑,我不曾挨過一記耳光,或者讓人踢過一腳,只是別人受刑受辱的事我看得太多,事後常常想起旁聽縣官審案的往事。但我早已不是六七歲小孩,而且每天給逼著講假話,不斷地受侮辱受折磨,哪裡還能從容思索,「憶苦思甜」?!

在那樣的日子裡我早已把真話丟到腦後,我想的只是自己要活下去,更要讓家裡的人活下去,於是下了決心,厚起臉皮大講假話。有時我狠狠地在心裡說:你們吞下去吧,你們要多少假話我就給你們多少。有時我受到了良心的責備,為自己的言行感到羞恥。有時我又因為避免了家破人亡的慘劇而原諒自己。結果蕭珊還是受盡迫害忍辱死去。想委曲求全的人不會得到什麼報酬,自己種的苦果只好留給自己吃。我不能欺騙我的下一代。我一邊生活一邊思考,逐漸看清了自己走的道路,也逐漸認清了「造反派」的真實面目。去奉賢文化系統五.七幹校勞動的前夕,我在走廊上舊書堆中找到一本居.堪皮(G.Campi)的匯注本《神曲》的《地獄篇》,好像發現了一件寶貝。書太厚了,我用一個薄薄的小練習本抄寫了第一曲帶在身邊。在地裡勞動的時候,在會場受批鬥的時候,我默誦但丁的詩句,我以為自己是在地獄裡受考驗。但丁的詩給了我很大的勇氣。讀讀《地獄篇》,想想「造反派」,我覺得日子好過多了。

我一本一本地抄下去,還不曾抄完第九曲就離開了幹校,因為蕭珊在家中病危。……

「四人幫」終於下台了。他們垮得這樣快,我沒有想到。這是一個很好的教訓。沙上建築的樓台不會牢固,建築在謊言上面的權勢也不會長久。愛聽假話和愛說假話的人都受到了懲罰,我也沒有逃掉。

四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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