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小街》

近來在家養病,星期天下午看電視節目,沒有人來打擾,我安靜地看完了影片《小街》。

早就聽說有這麼一部影片,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我兩三年沒有進過上海的影劇院,只是在家看電視,而且只能「有啥看啥」。這次總算看到了《小街》。

影片不是十全十美,它甚至使我感到十分難受。然而它又是那麼真實,使我看後很難忘記。「青年司機」和「黑五類」的女兒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徘徊」。

我不是在這裡評論影片,我只想談談自己看過《小街》後的思想活動以及影片給我引起的一些聯想。

在影片的最後有幾種不同「結尾」的設想,我不管這些,我只說有兩句話(不僅這兩句,還有些和這類似的話)打動我的心。說打動了心也許不恰當,更可能是一種啟發。我打一個比方:我的思路給堵住了,想前進,卻動不了,彷彿面前有一道鎖住的門,現在找到了開門的鑰匙。像鑰匙一樣的兩句話就是:

夏司機說的:「經歷了十年悲劇之後,我們應該感到,今天的生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有意義了……」

俞姑娘說的:「十年的動亂捲走了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但它卷不走我們心中比青春更美好的東西。」

我有這樣一種感覺:「啊,我抓住了!」我在探索中所追求的正是這個。

「四人幫」垮臺以後我探索了幾年。一九七八年我說:還需要大反封建;一九七九年我的內傷還在出血;一九八○年我告訴日本朋友:我們做了反面教員,讓別國人民免遭災難。去年我離開法國的前夕,在巴黎和幾位漢學家聚談,有人提到我在浩劫中活下來的事。對我們看做很尋常的事情,他們卻嚴肅地對待,我不能不思考。我回到旅館想了好些時候。第二天到了瑞士蘇黎世,在一家清靜的旅舍一間舒適的客房裡休息,我坐在窗前椅上苦思。我明確地感覺到我的心靈中多了一樣東西,這是在十年動亂之前所沒有的。一九八○年我在東京說,經過了生死考驗的大關,我感覺到驕傲,其實這有什麼可驕傲的呢?第一次僥倖活下來,第二次也會死去,倘使我不珍惜這一段時間利用它多做一點好事。在東京我還不知道有這個在心靈中新生出來的東西,但是到了半年以前我不但感覺到它的存在,我還好像看見它在發光,它在沸騰……還有什麼,我就說不清楚了。

我繼續探索,思考。我需要更深地挖掘我的心靈。但是不知怎樣我無法前進,彷彿我走進了影片中的小街,不停地敲著兩扇黑漆的舊木門,一直沒有應聲。我一連敲了幾個月,但我並不是白白在敲打,我從門縫裡逐漸看到院子裡的情景。

現在有了應聲,而且門緩緩地開了,雖然只開了一個縫,但是我可以把頭伸進裡面,我瞥見了我正在尋找的東西。

這不是讓人猜謎。我在講自己的探索和它的一點收穫。我彷彿在一條小街上,挨門挨戶地詢問,想弄清十年的壓迫和折磨給我留下多少東西。

我終於明白:除了滿身傷痕,除了慘痛教訓,我多了一顆同情的心,我更愛受難的同胞,更愛善良的人民。我並不想奪回十年失去的時間,我卻願意把今後的歲月完全貢獻出去。這才是我的真實思想,只有做到這樣我的心才會得到安寧。

我提到心的安寧,因為在過去一段時期中我受夠人們的折磨,那以後又是回憶折磨著我。我忘不了含恨死去的親人,我忘不了一起受苦的朋友,我忘不了遭受摧殘的才華和生命,我忘不了在侮辱和迫害中卑屈生活的人們,我忘不了那些慘痛的經歷,那些可怕的見聞。……但是這一切的回憶都只能使我感到我和同胞們的血肉相連的關係。甚至在大馬路上貼出對我的「大批判專欄」、熟人在路上遇見不敢相認的時候,我仍然感覺到人間的溫暖,我的心上還燃燒著對同胞的愛。我的記憶裡保留著多少發亮的東西,是淚珠,是火花,還是使心靈顫動的情景?我還記得在機關的「牛棚」裡我和一位朋友分吃一塊麵包,因為食堂不把晚飯飯菜賣給我們。有一天下午我們受到無理批判和粗暴申斥之後,我對朋友說:「保重身體啊。」他拍拍我的胳膊說:「你也要保重啊!」我感到兩個人的心,許多人的心互相靠近,貼在一起。除了給揪到機關和學校批鬥不讓回家,在「五.七幹校」勞動和學習一共不到三年之外,我每晚從「牛棚」回家,走過門外竹籬,心裡十分激動,彷彿一根繩子拉著我的心進了家門。這樣的對親人的感情我以前從未感覺到。……

前些年我朦朧地感覺到的東西現在看得比較清楚了。它應該是愛,是火,是希望,是一切積極的東西罷。許多許多人活下來堅持下去,就是靠了這個。許多許多人沒有活到今天,但是他們把愛、把火、把希望留給了我們,而且通過我們留給後代。不止一次地我站在死者的靈前默默地祝告說:「放心吧,我們有責任讓你活下去。」

所以我理解影片中夏司機的感情。影片中人物不多,都沒有名字,有的(包括著男女主角在內)只有姓。故事也很簡單。一個青年司機認識了一個少年,他幫助少年採集草藥給靠邊受審的母親治病。不久司機發現少年是個姑娘,她因為「跟媽媽劃不清界限」讓人剪去了頭髮。司機決定買假髮送給她。他花錢買不到,就拿走演員的假辮子,雖然他留下了錢,但是讓人抓住,給打得半死。靠了一位老工人和一位老醫生的好意他才活了下來,雖然他的視力大受損害。他摸索著再走到那條小街,但是他稱為「弟弟」的姑娘的家門緊緊關閉,別人告訴他:「人早走了……門上還貼著封條。」從此他再也找不到她。他到處打聽她的消息。他寫成電影劇本,設想了種種的「結尾」。他始終不曾停止探索和追求。有可能她第二次在他的生活裡出現,也有可能她已經永遠消失。在那十年中間,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我見得太多了。看完《小街》,我覺得又一次接觸到那些熟人的心靈深處。我又回顧過去那段黑暗時期的生活,我覺得眼前明亮,影片像一雙醫生的手使我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去年在巴黎我回答法國記者說,我不喜歡「傷痕文學」這種說法。十年浩劫造成的遍地創傷,我不能否認。揭露傷痕,應當是為了治好它。諱言傷痛,讓傷疤在暗中潰爛,只是害了自己。但也有人看見傷疤出血就驚惶失措,或則誇大宣傳,或則不準聲張。這些人都忘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人們應當怎樣對待那些傷痕,這半年來我反覆思考的正是這個。

我也有數不清的內傷,正是它們損害了我的健康,但也正是它們使我感覺到自己和同胞、和人民不可分離的共同的命運。……

現在我找到更恰當的說明了。感謝影片的導演和劇作者把我引進了小街,讓我在小樓上遇見雙目傷殘的青年司機,聽到他那麼堅決的聲音:「如果對未來不抱有什麼希望,我的眼睛寧可瞎掉。」他始終不放棄他的詢問,他的探索,他的追求。這決心,這希望從什麼地方來?他自己告訴了我們:要「把自己微薄的心願贈給自己的同類」。這也就是俞姑娘所說的「心中比青春更美好的東西」——十年動亂所捲不走、反倒加強了的東西。

我也有這樣一個微薄的心願。

三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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