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序跋集》再序

我寫完《序跋集》序,意猶未盡,於是寫《再序》。

說老實話,我過去寫前言、後記有兩種想法:一是向讀者宣傳甚至灌輸我的思想,怕讀者看不出我的用意,不惜一再提醒,反覆說明;二是把讀者當做朋友和熟人,在書上加一篇序或跋就像打開門招呼客人,讓他們看見我家裡究竟準備了些什麼,他們可以考慮要不要進來坐坐。所以頭幾年我常常在序、跋上面花費功夫。

然而我的想法也在改變。我因為自己讀書不喜歡看前言後記,便開始懷疑別人是不是會討厭我的嘮叨。這樣懷疑之後,我的熱情就逐漸消減。我仍然在寫序跋之類的東西,但不再像寫《<愛情三部曲>總序》時那樣地囉嗦了:一寫就是兩三萬字。我越寫越短,盡可能少說廢話,少跑野馬。五十幾年來,我一直記住一句「格言」:你實在想說什麼,就寫什麼吧。翻看幾十年中間自己寫的那些長長短短的序跋,我覺得我基本上還是說了真話的。

我把能找到的過去寫的那些東西集在一起出版,並不認為那些「真話」都很正確。完全不是。所謂「真話」,只是說我當時真是這樣想的,真是這樣見聞、這樣感受的。我的見聞、我的感受、我的想法很可能有錯。一九五七年編輯我的《文集》的時候,我刪去了《死去的太陽》序中的最後兩行文字。那兩行是

「但我仍然要像摩西那樣地宣言道:

『我要舉手向天,我說:我的思想是永生的。』」

這說明我的思想有變化。一九三○年我還認為我的思想永遠正確,永不改變。後來自己收回了這句大話。我的思想明明在改變。誰又能說自己的「思想是永生的」呢?從這裡也可以看出我年輕時候的「膽大妄為」。今天翻看舊作,我還感到愧悚。留在白紙上的黑字是洗刷不掉的。在「文革」期間它們是我的罪證。現在它們又是我的生活與創作道路上的腳印。要批判我,論斷我,否定我,都可以利用它們。在我,自信和宣傳的時期已經過去,如今是總結的時候了。我把自己有的東西陳列出來,讓讀者們講話。一定還有遺漏,但決不是我有意為之。不過我並沒有搜集為非文藝譯著寫的序跋,心想編一本集子總得有個範圍。其實這也是一種框框。可見解放思想並不是容易的事。我近兩年常常說要認真地解剖自己,談何容易!我真有這樣的勇氣?

我想起來了。去年四月四日我在日本東京朝日講堂裡講了自己五十年的文學生活。講話結束,我在門廳中等候車子,遇見一位日本朋友,他對我說:「您批評了自己,我是頭一次聽見人這樣講,別人都是把責任完全推給『四人幫』。」他的話是我沒有料到的,卻使我頭上冒汗。我清夜深思,我只是輕輕地碰了一下自己的良心,馬上又掉轉身子,離解剖自己,還差得很遠。要繼續向前,還得走漫長的路。

有一位朋友勸我道:「你的心是好的,可是你已經不行了,還是躺下來過個平靜的晚年吧。」

又有一位朋友對我說:「永遠正確的人不是有嗎?你怎麼視而不見?聽我勸,不要出什麼集子,不要留下任何印在紙上的文字,那麼你也就不會錯了。」

我感謝這兩位朋友的好意,但是我不能聽他們的話。我有我的想法。我今天還是這樣想的:第一,人活著,總得為祖國、為人民做一點事情;第二,即使我一個字都不寫,但說過的話也總是賴不掉的。何況我明明寫了那麼多的文章,出過那麼多的書。我還是拿出勇氣來接受讀者的審查吧。

有人責備我:「你還要『接受審查』?難道遭十年的『牛棚』生活不曾使你感到厭倦?」他用了「厭倦」二字。我想起那十年的生活,感到的卻是恐怖,不是厭倦。今天我的眼前還有一個魔影。手拿烙鐵的妖怪在我的這本集子裡也留下了可怕的烙印——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七六年十年中的一片空白。

「十年的審查?那是一場大騙局。我忘不了那些騙子。我說審查,是指讀者的審查,多數讀者的審查。」我這樣回答。「我相信不會再出現那樣的空白。」

是的,一紙勒令就使我擱筆十年的事決不會再發生了。

六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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