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序跋集》序

我最近把過去我在自己寫的和別人寫的書上發表過的前言、後記集在一起,編成《序跋集》,並為這個集子寫了如下的序言:

我居住的地方氣候並不炎熱,因此我想不通為什麼有人那樣喜歡風。風並不總是朝著一個方向吹,它有時向東,有時向西。我的頭腦遲鈍,不能一下子就看出風向,常常是這樣:我看見很多人朝著一個方向跑,或者擠成一堆,才知道颳起風來了。

說實話,有一個長時期我很怕風,就像一個經常患感冒的人害怕冷風那樣。風不僅把我吹得暈頭轉向,有時還使我發高燒,躺在床上起不來。

但這也是過去的事情了。十二級颱風也好,龍捲風也好,差一點把我送進了「永恆的痛苦」,然而我也見過了世面,而且活下來了。我不能說從此不再怕風,不過我也決不是筆記小說裡那種隨風飄蕩的遊魂。

我從未想過要把過去寫的那些前言、後記編成集子。去年我還在懷疑寫這些東西「是不是徒勞」。今年年初有一位長住北京的朋友來信動員我編輯這樣一本《序跋集》,連書名他也想好了。他說明他這樣建議和敦促(他後來還幫忙抄稿,他是一位現代中國文學資料的收藏者),只是為了支持一位廣州朋友的工作,這位同志主持一家文藝出版社,不願向錢看,卻想認真出版書刊。北京的朋友愛書如命,也熟悉我國現代文學發展的歷史,腦子裡貯藏著不少生動的書的故事。他關心書,關心寫書的人,當然也關心出版書刊的人,他熱心地替廣州那家出版社組稿,這是可以理解的。只有對他我才不便用一句話推出門去,他有具體的辦法,還可以舉出書名,還可以替我搜集稿子。我不曾拒絕,但我也沒有答應。我還想慢慢地考慮。

有一次我意外地聽見別人談論那位廣州同志的事,人們說冷風又颳起來了。我起初不肯相信,可是漸漸地我發現有人在我面前顯得坐立不安,講話有些吞吞吐吐,或者縮著脖子,或者直打哆嗦,不久就有朋友寫信來勸我注意身體,免受風寒。於是關於我的謠言就流傳開來,有人為我擔心,也有人暗中高興,似乎大颱風已經接近,一場災禍就在眼前。

這個時候我非常冷靜。有風,我卻不感到冷。我一點也不害怕,但是我不得不嚴肅地考慮自己的事。我喜歡把自己比做春蠶,三十年代初我們幾個未婚的年輕人游西湖到白雲庵月下老人祠去求籤,簽上有一句話我至今還不曾忘記:「……似春蠶到死尚把絲抽。」盡可能多吐絲,這就是我唯一的心願。倘使真有龍捲風,那麼也讓我同它做一次競賽吧。我要多做出一些事情,多留下一點東西,所以我決定編輯我的《序跋集》。

編選自己的集子,我已經有不少的經驗了。但《序跋集》和別的集子不同,《序跋集》中有一些為別人的著作或譯文寫的前言、後記還是第一次在我自己的集子裡出現。我還想指出:這本書是我文學生活中各個時期的「思想匯報」,也是我在各個時期中寫的「交代」。不論長或短,它們都是我向讀者講的真心話。在「十年動亂」中我不知寫過多少「思想匯報」和「交代」,想起它們,我今天還感到羞恥。在我信神最虔誠的時期中,我學會了編造假話辱罵自己。「監督組」規定:每天晚上不交出一份「交代」,不能回家。他們就是用謊言供奉神明的。我卻不敢用假話來報答讀者。我把五十幾年中間所寫的前言、後記搜集起來,編印出來,只是想把自己的心毫不掩飾地讓人們看個明白。我所走過的曲折的道路,我的思想變化的來龍去脈,五十幾年的長期探索、碰壁和追求……等等等等,在這本集子裡都可以找到一些說明。我希望對我有偏愛的朋友多看到我的缺點。對那些準備批判我的人我提供一點材料。編輯的時候我沒有改動原意,只是偶爾刪去多餘的字句。有些「豪言壯語」今天成了大話空話,但當時我卻深信它們,因此也讓它們保留在書中。

這本集子的編成並不是容易的事,我已經沒有精力完成搜集和抄錄的工作。我首先得感謝那位北京朋友的幫忙,其次我依靠了我的侄女國煣的努力,大部分的稿子都是她抄寫的。我也感謝廣州的朋友,他在困難的時候還不曾失去工作的勇氣和信心,肯接受我的這樣一本集子。

從決定編選到序文寫成,經過了三個多月,抄寫的工作還有一小半未做完。這中間幾次颳起冷風,玻璃窗震搖不止。今天坐在窗前停筆深思,我想起了英國王爾德童話中的「巨人的花園」。春天已經來了。

五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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