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三談騙子

不久前我看過北京電視台攝製的電視劇《他是誰》,接著又看到雲南電視台的電視小品《似夢非夢》,兩部作品寫的都是騙子的事情。電視劇裡的騙子冒充省委書記的兒子;在電視小品裡,騙子就靠一張港澳同胞回鄉證。小品的最後還有說明:這裡表現的是真人真事,騙子是來自福建農村的社員,憑一張「回鄉證」吃喝玩樂地混了好一陣子,欺負了三個女青年。我對著螢光幕,一邊看「戲」一邊思索。對在我四周發生的事情,我無法冷眼旁觀。兩個騙子的手法各有不同,但同樣太拙劣了。任何人只要肯用腦子思索,就不會受騙。但偏偏有不少人上當。可以說所有的受害者都是自投羅網的,而且他們推波助瀾,推動騙子朝前走,使「他們」欲罷不能。騙子能夠一再出現,而且到處吃得開,正因為我們社會裡還有不少像飛蛾那樣的人,也因為我們的空氣裡還有一種類似舊小說中使人神志糊塗的迷魂香的東西,有的人見到騙子就頭發暈,馬上繳械投降。

我幾次談論騙子,並非對那種人特別感到興趣。我沒有忘記我們社會的主流,我也知道在新中國英雄和好人佔絕大多數,應當多談他們。但是我不同意這樣的說法:談騙子就是給新社會抹黑。當然最好是生活裡沒有騙子,大家都說真話,彼此以誠心相待。不幸事與願違,騙子竟然出現了。有人想把他一筆勾銷,有人想一手遮蓋,有人想視若無睹,反而怪別人無事自擾,少見多怪。這種做法也不見得妥當。你輕視騙子,你以為騙子起不了作用。他卻在暗中放毒,擴大影響。吃虧的還是別人,一些沒有經驗的人。

揭露騙子的話劇沒有公開演出就過去了。倘使騙子能像戲那樣永遠過去,那有多好。可是騙子不肯退出歷史舞台,所以電視劇和電視小品又出來了。我希望這樣的「劇」和「小品」多放映幾次,它們會產生防疫針的作用。我看對付騙子最好的辦法就是揭露他,讓大家都學會識別騙子的本領,時時處處提高警惕。沒有人肯鑽進圈套,那麼連騙子也會失業了。

其實,騙子的問題並不簡單,有各種各樣的騙子,不一定全是壞人。在說謊受表揚、講真話受批評的時期中,誰沒有講過假話?提起冒充的問題,它更是複雜。十八世紀俄國農民起義的領袖普加喬夫不是也冒充過已故的沙皇彼得三世嗎?一九三六年冬天我和魯彥、靳以同去杭州,幫助一位不認識的女讀者脫離危難,我就冒充過她的舅父。這三十年來常常有人寫信給我或者到作家協會、出版社、刊物編輯部找我,說是我的親戚,不過是為了見我一面,同我談談。最可笑的是有一位朋友聽見外面傳說我二次結婚大擺酒席,傳得太厲害了,他就出來證明確有其事,他也參加過宴會,還說明自己坐在第幾桌。後來謠言過去,別人問他,他只好老實承認:「我是他的朋友,要是有這種大喜事,我怎能不參加?……」他講假話騙人,只是為了「保全面子」。還有一些人,平日喜歡吹噓交遊廣、朋友多,說認識某某人,同誰來往密切,他們說謊,並不是想害人,也只是滿足個人的虛榮心或者特殊的興趣。只要聽話的人腦子清楚,不去理他們,或者當笑話聽聽,就不會出什麼亂子。對這種人,難道你也能把他們抓起來,依法判刑嗎?

我不過是一個作家,卻也有人冒充我的這個、那個。幸而我無權無勢,講話不起作用,有時「長官」高興,還在報告中點一下名,免得我翹尾巴。因此那些冒充我的什麼的人,在社會上也得不到好處,我才可以高枕無憂,安度晚年。

然而倘使我是一位「長官」,或者海外富豪,情況就兩樣了,有人冒充我的兒子、我的侄子或者什麼親戚,只要漏出風聲,就會有數不清的飛蛾撲上來,於是種種奇怪的事情都發生了。

騙子的一再出現說明了我們社會裡存在的某些毛病。對封建社會的流毒我有切膚之痛。六七十年來我就想擺脫封建家庭的種種束縛和虛偽的禮節,但一直到今天我還無法掙斷千絲萬縷的家庭聯繫。要做到大公無私,有多大的困難!不過我至少明白封建特權是醜惡的東西,是應當徹底消除的東西。

我記得一句古話:「木朽而蛀生之矣。」正是這樣。有了封建特權,怎麼能要求不產生騙子?難道你能夠用「禁」、「壓」、「抓」解決問題嗎?

只會「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醫師並不是高明的大夫。至於我呢,我仍堅持我的意見:要是人人識貨,假貨就不會在市面上出現了。

八一年一月二十九日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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