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把心交給讀者

前兩天黃裳來訪,問起我的《隨想錄》,他似乎擔心我會中途擱筆。我把寫好的兩節給他看;我還說:「我要繼續寫下去。我把它當做我的遺囑寫。」他聽到「遺囑」二字,覺得不大吉利,以為我有什麼悲觀思想或者什麼古怪的打算,連忙帶笑安慰我說:「不會的,不會的。」看得出他有點感傷,我便向他解釋:我還要爭取寫到八十,爭取寫出不是一本,而是幾本《隨想錄》。我要把我的真實的思想,還有我心裡的話,遺留給我的讀者。我寫了五十多年,我的確寫過不少不好的書,但也寫了一些值得一讀或半讀的作品吧,它們能夠存在下去,應當感謝讀者們的寬容。我回顧五十年來所走過的路,今天我對讀者仍然充滿感激之情。

可以說,我和讀者已經有了五十多年的交情。倘使關於我的寫作或者文學方面的事情,我有什麼最後的話要講,那就是對讀者講的。早講遲講都是一樣,那麼還是早講吧。

我的第一篇小說(中篇或長篇小說《滅亡》)發表在一九二九年出版的《小說月報》上,從一月號起共連載四期。小說的單行本在這年年底出版。我什麼時候開始接到讀者來信?我現在答不出來。我記得一九三一年我寫過短篇小說《光明》,描寫一個青年作家經常接到讀者來信,因無法解答讀者的問題而感到苦惱。小說裡有這樣一段話:

「桌上那一堆信函默默地躺在那裡,它們苦惱地望著他,每一封信都有一段悲痛的故事要告訴他。」

這難道不就是我自己的苦惱?那個年輕的小說家不就是我?

一九三五年八月我從日本回來,在上海為文化生活出版社編輯了幾種叢書,這以後讀者的來信又多起來了。這兩三年中間我幾乎對每一封信都做了答覆。有幾位讀者一直同我保持聯繫,成為我的老友。我的愛人也是我的一位早期的讀者。她讀了我的小說對我發生了興趣,我同她見面多了對她有了感情。我們認識好幾年才結婚,一生不曾爭吵過一次。我在一九三六、三七年中間寫過不少答覆讀者的公開信,有一封信就是寫給她的。這些信後來給編成了一本叫做《短簡》的小書。

那個時候,我光身一個,生活簡單,身體好,時間多,寫得不少,也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回答讀者寄來的每一封信。後來,特別是解放以後,我的事情多起來,而且經常外出,只好委託蕭珊代為處理讀者的來信和來稿。我雖然深感抱歉,但也無可奈何。

我說抱歉,也並非假意。我想起一件事情。那是在一九四○年年尾,我從重慶到江安,在曹禺家住了一個星期左右。曹禺在戲劇專科學校教書。江安是一個安靜的小城,外面有什麼人來,住在哪裡,一下子大家都知道了。我剛剛住了兩天,就接到中學校一部分學生送來的信,請我去講話。我寫了一封回信寄去,說我不善於講話,而且也不知道講什麼好,因此我不到學校去了。不過我感謝他們對我的信任,我曾經常想到他們,青年是中國的希望,他們的期望就是對我的鞭策。我說,像我這樣一個小說家算得了什麼,如果我的作品不能給他們帶來溫暖,不能支持他們前進。我說,我沒有資格做他們的老師,我卻很願意做他們的朋友,在他們面前我實在沒有什麼可以驕傲的地方。當他們在舊社會的荊棘叢中,泥濘路上步履艱難的時候,倘使我的作品能夠做一根枴杖或一根竹竿給他們用來加一點力,那我就很滿意了。信的原文我記不準確了,但大意是不會錯的。

信送了出去,聽說學生們把信張貼了出來。不到兩三天,省裡的督學下來視察,在那個學校裡看到我的信,他說:「什麼『青年是中國的希望』!什麼『你們的期望就是對我的鞭策』!什麼『在你們面前我沒有可以驕傲的地方』!這是瞎捧,是誘惑青年,把它給我撕掉!」信給撕掉了,不過也就到此為止,很可能他回到省城還打過小報告,但是並沒有製造出大冤案。因此我活了下來,多寫了二十多年的文章,當然已經扣除了徐某某禁止我寫作的十年。【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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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徐某某可能表示「抗議」說:「我上面還有『長官』,我按照他們的指示辦事。我也只是講講話,罵罵人。執行的是別人,是我下面的那些人。他們按照我的心思辦事。」總之,這一夥人中間的任何一個都是四十年代的督學所望塵莫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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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又說回來,我在信裡表達的是我的真實的感情。我的確是把讀者的期望當做對我的鞭策。如果不是想對我生活在其中的社會貢獻一點力量,如果不是想對和我同時代的人表示一點友好的感情,如果不是想盡我作為一個中國人所應盡的一份責任,我為什麼要寫作?但願望是一回事,認識又是一回事;實踐是一回事,效果又是一回事。絕不能由我自己一個人說了算。離開了讀者,我能夠做什麼呢?我怎麼知道我做對了或者做錯了呢?我的作品是不是和讀者的期望符合呢?是不是對我們社會的進步有貢獻呢?只有讀者才有發言權。我自己也必須尊重他們的意見。倘使我的作品對讀者起了毒害的作用,讀者就會把它們扔進垃圾箱,我自己也只好停止寫作。所以我想說,沒有讀者,就不會有我的今天。我也想說,讀者的信就是我的養料。當然我指的不是個別的讀者,是讀者的大多數。而且我也不是說我聽從讀者的每一句話,回答每一封信。我只是想說,我常常根據讀者的來信檢查自己寫作的效果,檢查自己作品的作用。我常常這樣地檢查,也常常這樣地責備自己,我過去的寫作生活常常是充滿痛苦的。

解放前,尤其是抗戰以前,讀者來信談的總是國家、民族的前途和個人的苦悶以及為這個前途獻身的願望或決心。沒有能給他們具體的回答,我常常感到痛苦。我只能這樣地鼓勵他們:舊的要滅亡,新的要壯大;舊社會要完蛋,新社會要到來;光明要把黑暗驅逐乾淨。在回信裡我並沒有給他們指出明確的路。但是和我的某些小說不同,在信裡我至少指出了方向,並不含糊的方向。對讀者我是不會使用花言巧語的。我寫給江安中學學生的那封信常常在我的回憶中出現。我至今還想起我在三十年代中會見的那些年輕讀者的面貌,那麼善良的表情,那麼激動的聲音,那麼懇切的言辭!我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初期見過不少這樣的讀者,我同他們交談起來,就好像看到了他們的火熱的心。一九三八年二月我在小說《春》的序言裡說:「我常常想念那無數純潔的年輕的心靈,以後我也不能把他們忘記……」我當時是流著眼淚寫這句話的。序言裡接下去的一句是「我不配做他們的朋友」,這說明我多麼願意做他們的朋友啊!我後來在江安給中學生寫回信時,在我心中激盪的也是這種感情。我是把心交給了讀者的。

在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中很少有人寫信問我什麼是寫作的秘訣。從五十年代起提出這個問題的讀者就多起來了。我答不出來,因為我不知道。但現在我可以回答了:把心交給讀者。我最初拿起筆,是這樣的想法,今天在五十二年之後我還是這樣想。我不是為了做作家才拿起筆寫小說的。

我一九二七年春天開始在巴黎寫小說,我住在拉丁區,我的住處離先賢祠(國葬院)不遠,先賢祠旁邊那一段路非常清靜。我經常走過先賢祠門前,那裡有兩座銅像:盧騷(梭)和伏爾泰。在這兩個法國啟蒙時期的思想家,這兩個偉大的作家中,我對「夢想消滅不平等和壓迫」的「日內瓦公民」的印象較深,我走過像前常常對著銅像申訴我這個異鄉人的寂寞和痛苦;對伏爾泰我所知較少,但是他為卡拉斯老人的冤案、為西爾文的冤案、為拉.巴爾的冤案、為拉裡—托倫達爾的冤案奮鬥,終於平反了冤獄,使慘死者恢復名譽,倖存者免於刑戮,像這樣維護真理、維護正義的行為我是知道的,我是欽佩的。還有兩位偉大的作家葬在先賢祠內,他們是雨果和左拉。左拉為德萊斐斯上尉的冤案鬥爭,冒著生命危險替受害人辯護,終於推倒誣陷不實的判決,讓人間地獄中的含冤者重見光明。

這是我當年從法國作家那裡受到的教育。雖然我「學而不用」,但是今天回想起來,我還不能不感激老師,在「四害」橫行的時候,我沒有出賣靈魂,還是靠著我過去受到的教育,這教育來自生活,來自朋友,來自書本,也來自老師,還有來自讀者。至於法國作家給我的「教育」是不是「干預生活」呢?「作家干預生活」曾經被批判為右派言論,有少數人因此二十年抬不起頭。我不曾提倡過「作家干預生活」,因為那一陣子我還沒有時間考慮。但是我給關進「牛棚」以後,看見有些熟人在大字報上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我朝夕盼望有一兩位作家出來「干預生活」,替我雪冤。我在夢裡好像見到了伏爾泰和左拉,但夢醒以後更加感到空虛,明知伏爾泰和左拉要是生活在一九六七年的上海,他們也只好在「牛棚」裡搖頭嘆氣。這樣說,原來我也是主張「干預生活」的。

左拉死後改葬在先賢祠,我看主要原因還是在於他對平反德萊斐斯冤獄的貢獻,人們說他「挽救了法蘭西的榮譽」。至今不見有人把他從先賢祠裡搬出來。那麼法國讀者也是贊成作家「干預生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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