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我明明記得我曾經由人變獸,有人告訴我這不過是十年一夢。還會再做夢嗎?為什麼不會呢?我的心還在發痛,它還在出血。但是我不要再做夢了。我不會忘記自己是一個人,也下定決心不再變為獸,無論誰拿著鞭子在我背上鞭打,我也不再進入夢鄉。當然我也不再相信夢話!

沒有神,也就沒有獸。大家都是人。

※※※

<一>

三年前我答應三聯書店在適當的時候出版《隨想錄》的合訂本,當時我是否能完成我的五卷書,自己並沒有信心。說實話,我感到吃力,又好像出了門在半路上,感到進退兩難。我知道老是嘮嘮叨叨,不會討人喜歡,但是有話不說,將骨頭全吞在肚裡化掉,我並無這種本領。經常有一個聲音催促我:「寫吧!」我不斷地安慰自己:「試試看。」只要有精神,有力氣,能指揮筆,我就「試試看」,寫寫停停,停停寫寫,終於寫完了最後一篇「隨想」。我擔心見不了天日的第五卷《無題集》也在嘰嘰喳喳的噪音伴送中,穿過荊棘叢生的泥濘小路,進入燈燭輝煌的「文明」書市和讀者見面了。

我做了我可以做的事。我做了我應當做的事。今後呢,五卷書會走它們自己的路,我無能為力了。這大概是我所說的「適當的時候」吧。那麼我答應為合訂本寫的「新記」不能不交卷了。

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一百五十篇長短文章全是小人物的喜怒哀樂,自己說是「無力的叫喊」,其實大都是不曾癒合的傷口出來的膿血。我擠出它們不是為了消磨時間,我想減輕自己的痛苦。寫第一篇「隨想」,我拿著筆並不覺得沉重。我在寫作中不斷探索,在探索中逐漸認識自己。為了認識自己才不得不解剖自己。本來想減輕痛苦,以為解剖自己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把筆當做手術刀一下一下地割自己的心,我卻顯得十分笨拙。我下不了手,因為我感到劇痛。我常說對自己應當嚴格,然而要拿刀刺進我的心窩,我的手軟了。我不敢往深處刺。五卷書上每篇每頁滿是血跡,但更多的卻是十年創傷的膿血。我知道不把膿血弄乾淨,它就會毒害全身。我也知道:不僅是我,許多人的傷口都淌著這樣的膿血。我們有共同的遭遇,也有同樣的命運。不用我擔心,我沒有做好的事情,別的人會出來完成。解剖自己,我挖得不深,會有人走到我的前頭,不怕痛,狠狠地挖出自己的心。

寫完五卷書我不過開了一個頭。我沉默,但會有更多的作品出現。沒有人願意忘記二十年前開始的大災難,也沒有人甘心再進「牛棚」、接受「深刻的教育」。我們解剖自己,只是為了弄清「浩劫」的來龍去脈,便於改正錯誤,不再上當受騙。分是非、辨真假,都必須先從自己做起,不能把責任完全推給別人,免得將來重犯錯誤。

※※※

<二>

怎麼我又講起大道理來了!當初為香港《大公報》寫稿的時候我並未想到那些事情。我的《隨想錄》是從兩篇談《望鄉》(日本影片)的文章開始的。去年我在家中接待來訪的日本演員栗原小卷,對她說,我看了她和田中絹代主演的《望鄉》,一連寫了兩篇辯護文章,以後就在《大公園》副刊上開闢了《隨想錄》專欄,八年中發表了一百五十篇「隨想」。我還說,要是沒有看到《望鄉》,我可能不會寫出五卷《隨想錄》。其實並非一切都出於偶然,這是獨立思考的必然結果。五十年代我不會寫《隨想錄》,六十年代我寫不出它們。只有在經歷了接連不斷的大大小小政治運動之後,只有在被剝奪了人權在「牛棚」裡住了十年之後,我才想起自己是一個「人」,我才明白我也應當像人一樣用自己的腦子思考。真正用自己的腦子去想任何大小事情,一切事物、一切人在我眼前都改換了面貌,我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只要靜下來,我就想起許多往事,而且用今天的眼光回顧過去,我也很想把自己的思想清理一番。

碰巧影片《望鄉》在京公映,引起一些奇談怪論,中央電視台召開了座談會,我有意見,便寫了文章。朋友潘際坰兄剛剛去香港主編《大公報》副刊《大公園》,他來信向我組稿,又托黃裳來拉稿、催稿。我看見《大公園》上有幾個專欄,便將談《望鄉》的文章寄去,建議為我開闢一個《隨想錄》專欄。際坰高興地答應了。我最初替《望鄉》講話,只覺得理直氣壯,一吐為快,並未想到我會給拴在這個專欄上一寫就是八年。從無標題到有標題(頭三十篇中除兩篇外都沒有標題),從無計劃到有計劃,從夢初醒到清醒,從隨想到探索,腦子不再聽別人指揮,獨立思考在發揮作用。拿起筆來,儘管我接觸各種題目,議論各樣事情,我的思想卻始終在一個圈子裡打轉,那就是所謂十年浩劫的「文革」,有一個時期提起它我就肅然起敬,高呼「萬歲!」可是通過八年的回憶、分析和解剖,我看清楚了自己,通過自己又多多少少瞭解周圍的一些人和事,我的筆經常碰到我的傷口。起初我攤開稿紙信筆寫去,遠道寄稿也無非為了酬答友情。我還有這樣一種想法:發表那些文章也就是卸下自己的精神負擔。後來我才逐漸明白,住了十載「牛棚」我就有責任揭穿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大騙局,不讓子孫後代再遭災受難。我邊寫、邊想、邊探索;愈寫下去,愈認真、也愈感痛苦;越往下寫越是覺得筆不肯移動,我時而說筆重數十斤,時而講筆有千斤重,這只是說明作者思想感情的變化。寫《總序》的時候,我並不覺得筆沉重,我也沒有想到用「隨想」做武器進行戰鬥。

我從來不是戰士。而且就在《隨想錄》開始發表的時候,我還在另一本集子的序文中稱「文革」為「偉大的革命」。十多年中在全國報刊上,在人們的口頭上,「偉大的」桂冠總是和「文革」連在一起,我惶恐地高呼萬歲也一直未停。但是在《嚼火集》的序裡我已經看出那頂紙糊的桂冠不過是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衣」。我的眼睛終於給撥開了,即使是睡眼矇矓,我也看出那個「偉大的」騙局。於是我下了決心:不再說假話!然後又是:要多說真話!開始我還是在保護自己。為了淨化心靈,不讓內部留下骯髒的東西,我不得不挖掉心上的垃圾,不使它們污染空氣。我沒有想到就這樣我的筆會變成了掃帚,會變成了弓箭,會變成瞭解剖刀。要消除垃圾,淨化空氣,單單對我個人要求嚴格是不夠的,大家都有責任。我們必須弄明白毛病出在哪裡,在我身上,也在別人身上……那麼就挖吧!

在這由衰老到病殘,到手和筆都不聽指揮、寫字十分困難的八年中,「隨想」終於找到箭垛有的放矢了。不能說我的探索和追求有多大的收穫,但是我的書一卷接一卷地完成了。我這個病廢的老人居然用「隨想」在荊棘叢中開出了一條小路。我已經看見了面前的那座大樓:「文革博物館」。

※※※

<三>

我說過「隨想」是我的「無力的叫喊」。但五卷書卻不是我個人的私有物,我也不能為它們的命運作任何安排。既然它們「無力」,不會引起人們注意或關心,那麼就讓它們自生自滅吧。在我們這樣大的文明古國,幾聲甚至幾十聲間斷的叫喊對任何人的生存都不會有妨礙。它們多麼微弱,可以說是患病老人的嘆息。

絕沒有想到《隨想錄》在《大公報》上連載不到十幾篇,就有各種各類唧唧喳喳傳到我的耳裡。有人揚言我在香港發表文章犯了錯誤;朋友從北京來信說是上海要對我進行批評;還有人在某種場合宣傳我堅持「不同政見」。點名批判對我已非新鮮事情,一聲勒令不會再使我低頭屈膝。我縱然無權無勢,也不會一罵就倒,任人宰割。我反覆思考,我想不通,既然說是「百家爭鳴」,為什麼連老病人的有氣無力的嘆息也容忍不了?有些熟人懷著好意勸我盡早擱筆安心養病。我沒有表態。「隨想」繼續發表,內地報刊經常轉載它們,關於我的小道消息也愈傳愈多。彷彿有一個大網迎頭撒下。我已經沒有「脫胎換骨」的機會了,只好站直身子眼睜睜看著網怎樣給收緊。網越收越小,快逼得我無路可走了。我就這樣給逼著用老人無力的叫喊,用病人間斷的嘆息,然後用受難者的血淚建立起我的「文革博物館」來。

為什麼會有人那麼深切地厭惡我的《隨想錄》?只有在頭一次把「隨想」收集成書的時候,我才明白就因為我要人們牢牢記住「文革」。第一卷問世不久我便受到圍攻,香港七位大學生在老師的指揮下赤膊上陣,七個人一樣聲調,揮舞棍棒,殺了過來,還說我的「隨想」「文法上不通順」,又缺乏「文學技巧」。不用我苦思苦想,他們的一句話使我開了竅,他們責備我在一本小書內用了四十七處「四人幫」,原來都是為了「文革」。他們不讓建立「文革博物館」,有的人甚至不許談論「文革」,要大家都忘記在我們國土上發生過的那些事情。

為什麼內地版的《真話集》中多一篇《鷹的歌》?我寫它只是要自己記住、要別人知道《大公園》上發表的《隨想錄七十二》並非我的原文。有人不徵求我的同意就改動它,塗掉一切和「文革」有關的句子。紀念魯迅先生逝世四十五週年,我引用了先生的名言:「我是一條牛,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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