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讀>清明世界.朗朗乾坤——唐諾

如果我說,小說家鍾阿城是我個人認識的人中,感覺最像孔子的人,這樣的講法會不會太刺激了一點?

當然,時代不一樣了,政治的景況、社會的景況也全不一樣了,阿城沒孔子那種「明明知道不可能卻執意去做」的政治浪漫;傳播發達,有想法看法可直接寫成文章發表,也再用不著弄一群顏回子貢繞在身邊,我這裡要說的其實是學習、思索和看待世界的基本方式——阿城是個好讀書而且雜讀書之人,但和我們這一代人大不相同的是,即便近乎手不釋卷,但阿城通過文字的學習比例仍遠比我們低,這一方面是因為他行遍天下的奇特人生際遇(這當然需要時代的不幸配合,非我們所能,也不曉得該羨慕還是僥倖),但更重要是他由此而生的奇特本事和人生趣味,牢牢的讓他聯繫於具象事物的俗世之中,就我個人所知,阿城當然是好廚子;也是好木匠,能修護難度極高的明式傢具,他最早橫越美國的旅費二千美元就是這麼賺來的;是好汽車技師,自學而能親手組裝過六七部福斯的古董金龜車賣錢,最後一部他捨不得賣,紅色敞篷,我看過照片,阿城戴墨鏡攝於車旁,人車倆皆拉風;而最有趣是阿城還教學生鋼琴,這是旅居紐約的名作家張北海洩露出來的,提起這事阿城難得有點尷尬,暗罵了兩聲。

不是吹噓不是標榜,阿城才真的是那種看菜單看商品目錄,比看荷馬史詩還津津有味的人。

但際遇、趣味乃至於現實求生本事相像不稀罕,阿城和孔子驚人相似之處在於,阿城不排斥抽象的文字學習(事實上,他是此中高手,從不民粹從不反智),也一樣有足夠的聰明和專注做純概念性的思考,但他總要把抽象的學問拿回來,放入他趣味盎然的世界好好涮過,就像他北京的名物涮羊肉一樣,如此才得到滋味好入口,也因此,所有的抽象概念符號,在阿城身上都是有現實內容的,他不放心加以浸泡過的,有著實感的溫度、色澤甚至煙火氣味。

阿城在本書的<魂與魄與鬼及孔子>文中,他自己也說了,「我喜歡孔子的入世,入得很清晰,有智慧,含幽默,實實在在不標榜,從古到今,不斷有人用道家標榜自己,因為實在是太方便了。」——從阿城,我才真正曉得孔子的入世,不是遊列國干諸侯的救世部分,那是他給自己的不得已任務,因此總有委屈之感,孔子的真正入世,是我們一向誤以為他道不成要回身隱遁的那部分,遊山觀水、乘槎浮海,回到他所屬民間社會的從來之處,這才是他真正樂趣所在。但這個醒悟,同時也帶給我不祥之感,我會同理可證馬上想到,很長一段時日被我個人(以及朱天心等)認定為海峽兩岸小說第一人的阿城,小說書寫極可能也只是他對眼前世界的「公德心」部分,阿城極可能不會久居此地,畢竟,他太喜歡那個更火雜雜、更熱鬧有人的世界,如孔子說的,人和鳥獸終歸不是同類,我是人,我選擇和人住一起。

阿城在台灣居留期間,導演侯孝賢安排他住木柵的安靜山邊,隨遇而安的阿城事後說,下回能不能就讓我住永和豆漿店樓上?

概念是抽空的、不具質量的,這當然有其必要,人的思維速度因此可以加快、挺進的幅度因此可以更加深入,甚至快到思維者本人都拉不住它、深入得拉不回來,這方便於思維邊界的英勇探勘行動,但也就不免於異化(意識形態化)的風險;相對來說,留在具象世界之中,用實象來思考,萬事萬物總是有重量的,在在形成阻力,因此思維行遠不易,當然欺人遂也相對不易(畫鳥獸難,每個人都可用自身的經驗對抗它、檢驗它),也因此總是安全的。

在概念思維的世界、於是合適產出理論,深邃壯麗,非尋常人可參與可判別,但奇怪總是要我們分邊認邊,非此即彼,隱含著森嚴不可妥協的對峙對抗;而在阿城所熱中的具象現實世界,則比較合適講故事,人人能聽能懂,而且意見矛盾並陳,往往誰也拗不了誰去,因此,表面上吵吵鬧鬧,其實是溫和不迫人的。

既然如此,我們也來講講古老的故事,讓我們對阿城的閱讀從說故事開始。

●見怪不怪的故事

春秋時代曾經有個翟國,是當時的遊牧民族之一,後來亡掉了,遺民流散,其中有個叫翟封荼的聰明人向南投靠三晉的強豪趙簡子,下面是收在劉向《說苑》的一則故事,或說一段對話。

趙簡子問翟封荼:「聽說翟國曾經下過連著三天的穀雨是嗎?」翟封荼點頭說確有其事。趙簡子又問:「我又聽說也下過三天的血雨,這也是真的嗎?」翟封荼點頭說確有其事。趙簡子再問:「我還聽說有過馬生牛、牛生馬這樣的怪事,也是真的嗎?」翟封荼還是點頭說確有其事。

趙簡子感慨起來,嘆口氣說:「人家說妖孽可以亡國,果然一點沒錯。」

但翟封荼說:「不,您問的這些都是很平常的事,下三天穀雨,其實是穀子被龍捲風捲上天造成的;下三天血雨,這是鷙鳥在空中打群架造成的;馬生牛、牛又生馬,這是因為牛馬雜牧雜交造成的,這些都不是讓翟國滅亡的妖孽。」

趙簡子問:「那翟國其正的妖孽是什麼?」

翟封荼回答:「翟國人民離散不凝聚,君王年幼無能,卿大夫貪財,結黨營私只曉得爭個人的權勢財富,官吏作威作福欺壓人民,政令成天改來改去沒一樣能有效貫徹,士人普遍貪婪而且怨恨上頭的人,這些才真的是翟國滅亡的妖孽。」

這是個很舒服的故事,但老實說也是中國古來相當典型的故事,類似的光《說苑》一書就收錄著好幾則。基本上,它不相信神秘之事,不惑於鬼神靈怪,認定萬事萬物必然有著平實的好理由,你把傳說神話中離奇荒誕的成分拿出來,放到人生現實的光天化日之下這麼一照,就會現出恍然大悟的常識原形來,原來如此,答案原來就只是這樣子而已,這個柔和回歸經驗世界的思考選擇,給予我們聽故事的人一種素樸的愉悅,一種源於生活世故睿智的息事寧人——也因此,中國諸如此類今天習慣劃歸人類學領域、甚或進一步窺探意識無意識深層的傳說神話,多半只成了單純的寓言被解讀,不做概念深掘,不持續在抽象概念的思維世界貪婪前進。

這裡,我們便清楚看到回歸常識世界的除魅力量,這是個思維的煞車系統,讓人清醒不耽溺,阻止人無邊無根的胡思亂想下去但是,龍捲風真會讓捲上天的穀子下整整三天嗎?什麼樣飛鳥的世界大戰打到血如雨下三天三夜不休呢(有空的人可換算一下需要粉身碎骨多少隻鳥)?馬和牛即便雜牧,依生物學,可能雜交繁殖不馬不牛的後代嗎?這裡,問話的趙簡子沒追下去,回答的翟封荼也不持續想下去,兩造皆心滿意足的停在此處,停在當時水平的具象常識世界之中。

沒有危險,但也沒新的發見啟示。

這使我想到另一則故事,是我個人閱讀所及,和翟封荼故事同途殊歸的最相對故事,思維者在跡近完全相同的疑問下,做出一百八十度的抉擇,體例上仍是對話,出自柏拉圖的《費德拉斯篇》:

相傳蘇格拉底和費德拉斯兩人散步到傳說中北風神帶走奧瑞茜雅的山崖旁,費德拉斯問:「如果奧瑞茜雅不是在這裡被北風神帶走的,你還會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嗎?」

蘇格拉底的回答是,不管信與不信,這對他都不構成困擾,事實上,並不難找到一種巧妙但看起來合情合理的解釋,比方說,奧瑞茜雅其實是在這山邊的岩石上玩耍,不小心被強烈的北風吹下石崖摔死或淹死的,因此遂傳說成北風神帶走了她——如何?到此為止像不像翟封荼式的答案?

然而,蘇格拉底卻又說了一段很著名也很有意思的話:

但是,這樣的解釋雖然能很巧妙又似乎很合理解釋了神奇的傳說,卻不會讓我欣羨,因為如此一來,我們也被迫得繼續解釋,神話傳說裡的半人馬怪獸、吐火的怪物,以及一大堆蛇髮女妖或飛馬等等,要對每一個傳說都提出一套素樸的可能解釋,需要很多空閒的時間,但我卻完全沒有這麼奢侈的閒情,我真正的理由是,直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辦法做到像德爾斐神諭所說的「認識我自己」,因此,在我還沒真正認識我自己之前,花時間去研究不相干的事物,對我來說是很荒謬的,我寧可更簡單用傳統信仰的理由來打發它,而我真正必須知道的是,我自己身為一個人,究竟是比百頭巨人更複雜更狂暴的一種怪物?還是更溫和更單純的生物?

這裡,提醒大家注意蘇格拉底不選擇翟封荼式解釋的理由——沒有時間,沒這份閒工夫,因為有更要緊的事等著去做,而所謂更重要的事是「認識我自己」,一件幽微深邃的思維任務。

●來不及的偉大嚮往

阿城這本《常識與通識》,包含了十二篇意志力一貫的文章,原是發表於中國大陸的《收穫》雙月刊,談話的主題是「常識」——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阿城回過頭來和中國大陸的人們談論常識,而且文章篇幅頗長、文字內容直話直說(就阿城越來越簡短、越點到為止的書寫方式而言),當然是苦心的。

但常識是什麼?常識不就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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