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與情商

一九八五年,評家說這一年是中國文學轉型的一年,這一年,當時還是西德的一個叫PATRICK SUSKIND,中文譯音為蘇斯金(台灣譯音為徐四金,正好與我的一個朋友重名)的人出版了他的一本小說DAS PARFUN,意思是香水。

《香水》轟動西德,一下賣出了四十萬本,旋即再轟動世界,被譯成二十七種文字。蘇斯金在一九八四年寫過一個單人劇劇本《低音大提琴》,一直到現在還是德國常演出的劇。

出了《香水》之後,一九八七年,蘇斯金有個短篇《鴿子》,九一年則有短篇《夏先生的故事》。《夏先生的故事》配插圖,現在給小說做插圖真是罕見,插圖者是我最喜歡的漫畫家桑佩(JEAN—JACQUES SEMPE),我不太買小說,但這一本買了,算收藏。

《香水》實在是一本很絕的小說,絕在寫的是嗅覺。小說開始的一段,我個人認為可刪,(是不是狂妄了?)將第二段作為開始:

我們要講的這個時代,城裡到處瀰漫著咱們當代人無法想像的臭味兒。道兒上是堆肥臭;後院是尿騷臭;樓梯間是爛木頭味兒、老鼠屎味兒;廚房是爛菜幫子味兒;屋兒裡憋著一股子陳年老灰味兒;臥房裡是黏床單子味兒,潮被子味兒,尿壺的嗆人味兒;煙囪是硫磺的臭雞蛋味兒;皮革場是鹼腥味兒;屠宰場是血腥味兒;人身上一股子汗酸味兒,衣服老不洗是股子酸臭味兒,嘴裡噴爛牙味兒,胃裡湧出來蔥頭的熱臭味兒;上點兒年紀以後,就是一股子乳酪的哈啦味兒,酸奶和爛瘡味兒。

河邊兒臭,教堂臭,橋根兒臭,皇宮也臭。鄉下人和教士一樣兒臭,學徒和師傅的婆娘臭成一個樣兒;貴族從頭臭到腳;皇帝也臭,臭得像野畜生,皇后臭得像頭老山羊,無冬無夏。十八世紀,還控制不了諸多細菌的禍害,人類拿它們沒法子,凡是活物兒,別管老還是小,沒有不臭的。

巴黎是法國最大的城圈子,所以最臭。這首善之區有個地方,打鐵街和鐵器街之間的無名屍墳場更是臭得出格兒。八百年了,主宮醫院和間壁的教區,成打的大車運來死人,堆到溝裡,一層摞一層,天天如此,積了有八百年。一直到後來,法國大革命前,有幾個死人堆塌了,漾出來的鹹臭味兒讓塞納河邊兒的人不是嚷嚷就算了,而是暴動。鬧到後來,關了墳場,再起出幾百萬的爛骨頭,運到蒙馬特地下墳場,原來的地方兒,搞成個菜市兒賣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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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別用北京方言譯了這一段,覺得這樣才有味兒,蘇斯金用味道畫了一張巴黎的地圖。蘇斯金當年為寫《香水》,一個人騎輛摩托車到法國南方香水產地轉遊,戴著墨鏡什麼也看不清,頂著頭盔什麼也聽不見,所以,嗅覺就成了他僅有的感覺了。

說實在的,當今的北京,上海,不是也可以用味道辨認的嗎?清朝咸豐年間,日本的一些祟拜中國文化的學者組了個團到北京旅遊觀光,以償景仰。不料到了北京,大清國的帝都,路邊有屎,蒼蠅撞頭,髒水出門就潑到街上,垃圾沿牆越堆越高,這些日本漢學者受的打擊實在是大,有的人回去後不再弄漢學,有的則是自殺,真正做到眼不見為淨。

我去印度,也是這樣。印度有個特別處是燒各種香的味道。巴基斯坦則是本國航空公司的飛機上也是國味兒,羊膻氣。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南部,因為紫外線過於強烈,花不香,人好像住在電影裡。

日本是冷香型,竹林中有一種苦涼的草香氣,尤其雨後。

美國的香型是熱香型,進乾花店,一股子又甜又熱的味道像熱毛巾裹頭,熏得眼珠子都突出來。我還是喜歡冷香型,例如茉莉花,梅花,當然最好還是蘭花香,所謂王者香。桂花聞久了會覺得甜,有點兒熱。夜來香聞久了是臭的。閩南的功夫茶,第一道傾在一個細高的杯子裡,之後倒掉,將杯子放到鼻子底下聞,雅香入腦。天津的小站米,蒸或煮後,香味細甜。

說到臭,以前插隊第一次坐馬車到村裡,路上眼睜睜地看到馬放了一個屁,卻聞不到味兒,於是等馬再放屁,還是沒有味兒,真是驚奇,原來還有不臭的屁。

最可怕是黃鼠狼的屁,臭得極其尖銳鋒利。有的人的狐臭可以達到「無可比擬」的水平。唐朝時長安的胡人非常多,陳寅恪先生考證「狐臭」原來是「胡臭」,即胡人的體臭,可是唐詩裡好像沒有哪一首感嘆到,大概是沒人有勇氣將臭入詩。安祿山會做胡旋舞,臭味兒當然四散,玄宗皇帝和楊貴妃似乎聞不到,看得高興地笑起來。

我寫過一篇小說《潔癖》,講一個人有潔癖,這在北京當然是很難過的,「最難熬是上廁所。只是用過的紙積成山這一項,就叫老白心驚肉跳。味兒嗆得人流眼淚,老白很奇怪怎麼別人還能蹲著聊天兒,說到高興處,還能抽著氣兒笑。」

動物是不食自己的糞便的,只有互食。糞便的味道阻止了排泄者回收自己的排泄物。「回收沒有價值」等於「回收物沒有價值」,於是開罵,「狗改不了吃(人)屎」,「人類的狗屎堆」,「屁話」,「不須放屁,且看天地翻覆」。這最後一句是毛澤東的詩作,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曾被中央樂團編成交響合唱,「不須放屁」之後,有長號的拖音摹仿,其實遠不如現場施放準備好的氣味來得夠情緒。不過,你也可以就此明白為什麼唐朝詩人不將當時普遍的體臭入詩了。

當藝術還與原始宗教不可分的時候,氣味是原始宗教中負責激起情緒的重要手段,流傳下來的手段大概只有燃香一項了。「燃香沐浴」,燃香,是製造規定的味道,沐浴則有祛除自己體味兒的作用;「齋戒」,也就是禁食,則是降低排泄物的產生。外清裡清,虔誠的情感狀態來了。

我不妨引一下上一期關於嗅覺的部分:

情感中樞中最古老的部分是嗅葉,負責接收和分析氣味。氣味對古老動物的重要,可說是攸關性命。食物可食否,是否為性對象,捕捉與被捕捉的辨別,都靠與氣味的記憶的比對結果。

嗅葉只有兩層細胞,第一層負責接收氣味並加以分類,第二層負責傳遞反射訊息,通知神經,指揮身體採取何種反應。

當嗅葉進化發展成情感中樞時,腦才開始有情緒功能。而在進化過程中,逐漸形成的情感中樞逐步修正學習與記憶這兩大功能,古哺乳類動物才有了更複雜的反應的可能。當然,氣味是反應的基礎,以至情感中樞裡有了一個嗅腦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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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的是,藝術逐漸從宗教中分離後,愈分離得厲害,愈不帶氣味。歌,沒有氣味;詩,沒有氣味;音樂,也沒有;畫,有一點,但是「墨香」、「紙香」或「油畫顏料的亞麻油味」。

電影被稱為「綜合藝術」,而且它與時代科技發展緊密相隨,但是電影就是沒有味道。電影中最尷尬的鏡頭就是情人們在花叢中激情不已,觀眾聞到的只是電影院裡各種奇怪的味兒。電影是只有「髒」沒有「臭」的藝術。

我還記得參加過的一次電影拍攝。有個鏡頭是需要男女相吻,但女演員嫌男演員總是吻得時間過長,有被吃豆腐的感覺。我建議她吃一點韭菜或蒜一類的東西。果然,再拍時男演員只吻了一下就立刻離開她的嘴。不過放映效果是情人男吻了一下情人女,之後就目光炯炯地深情地望著情人女。我至今不知道的是女演員到底吃了點兒什麼,因為拍攝現場找到蒜之類的東西的可能性太小了,我總不能懷疑她吃了屎吧?上個時代的美國性感男星克拉克.蓋博,我想你多多少少總看過那部根據小說《飄》改編的電影《亂世佳人》吧?好,你想起來了。蓋博是有名的口臭,與他有吻戲的女演員都有點膽顫心驚,據說有導演喊「停」之後女演員昏倒的情況。

美國電影協會今年票選出美國的一百部名片,《亂世佳人》排名第四。如果你認為《大國民》不應該排第一,《亂世佳人》就可以排到第三;如果你認為《北非諜影》和《教父》(第一集)不夠排第二和第三,那《亂世佳人》就是第一了。評選的結果一出來,美國的錄相帶店又鋪天蓋地地貼出《亂世佳人》的那張著名的接吻海報,我經過的時候看到,想,導演為什麼還不喊「停」?幸虧電影沒有味兒。

藝術沒有味兒,於是藝術只好利用視覺和聽覺引發情感。

我們需要再回憶點常識。上一期講到:

「情感中樞的嗅腦那一部分,裡面還有兩個部分極為重要,一個命名為海馬回,一個命名為杏仁核,都是因為它們的形狀,而非其功能。

「……當負責思考的大腦皮層對刺激還沒有形成決定的時候,杏仁核已經指揮了我們的行為。我們有很多悔之莫及的行為,就是因為杏仁核的反應先於大腦皮層的思考,不免失之草率。

「……這樣,杏仁核搶先於大腦皮層的處理過程,激發出情緒反應與相應的行為反應方式,先斬了再說。

「……至於海馬回,則是一個情境記憶庫,用來進行信息的對比,例如,關著的狼與荒野中的狼,意義不一樣。海馬回管的是客觀事實,杏仁核則負責情緒意義,同時也是掌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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