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我不知道父親是怎樣度過那一段艱難失落的日子的。

多年之後,我反而有點怪父親太為我們設想。他永遠是把痛苦與憂煩獨自吞嚥,而用輕鬆樂觀的一面來面對我們。他太愛我們了,不忍心讓我們有任何一點憂傷。

這是父親先天的性格。

他承擔一切痛苦而不讓別人分擔,使我們一直以為他是不需要我們分擔的,而且使我們覺得他的生活中幾乎是沒有一點困難的。

所以儘管我從幼年就不斷地對自己發誓,「我要孝順父親,要分擔他的困難」,但實際上,我卻一直做著一個受寵的女兒,不知人事艱辛,不懂生活擔子的沉重。

在學校,我是花零用錢花得最多的。

放假回家,我是最懶得打理家務的。在我想來,廚房的事有廚子,洗衣打掃帶弟弟妹妹有男女佣人。我根本沒有必要去過問家事。所以我的假日生活中,只有看小說,打網球,和弟弟妹妹聊天,去郊遊,頂多在晚飯後,陪公餘之暇的父親談古論今,強作解人一番。父親喜歡書法與詩詞,喜歡談三國演義和紅樓夢,他的讀後感是我的考驗,當我們意見相合時,父親就很高興我可以是他的「傳人」。父親喜歡喝點小酒,當我也可以陪他喝兩杯的時候,他就覺得這女兒與他志同道合而十分高興。

至於說,父親生活上有什麼問題嗎?傭人給父親什麼麻煩嗎?父親從來不提,我也不懂得問。寒、暑假一結束,就又帶著父親給的現大洋和父親的慈愛,揚長而去,到學校做閒雲野鶴去了。

父親唯一的一次把他準備決定的事向我徵詢意見,是關於他要續娶的問題。

「親戚介紹的,家中是海貨店商人,三十一歲的老小姐,有照片,你幫我看看。」

我的「愚孝」以父親的意見為意見,十七歲的我,只覺得不反對父親就是「孝」了,何況,也無從反對起。

只是我沒想到新時代的父親為什麼還遵守著「媒妁之言」。難道他忘了祖父當年續娶時的失望?或許他們父子同樣都是因為第一次的婚姻太美滿了,因而過分地相信了媒人。

繼母過門時,帶著全部有錢商人家庭的習氣,使我們大感陌生與好奇。

她帶來一位「陪房」女傭,叫「姜媽」。

她說天津口音的寧河話。

她的陪嫁講究到和工廠宿舍的格局太不相稱。

她的衣服全是最上等的料子與最高級的剪裁。

她使用香水。

她不去我們的洗澡間,而把上房旁邊的小間另做一個浴室,但因為那邊沒有衛生設備,所以要「姜媽」一盆一盆地打水來給她用。她的馬桶是考究的福漆紅木馬桶。

她不喜歡房間裡有那麼多的書。叫姜媽把所有的書都送進儲藏室,而把那整面牆的大書櫃改成了衣櫥。

她辭退了廚子和女傭,換了新人。我們都叫不上來他們的名字。

她給我們每一個小孩一枚金戒指,又叫裁縫到家裡來給我們量身做衣服,不問我們是不是有機會穿。

父親的心情不問可知。

繼母進門之後,不到一個月,父親就向工廠要了三個月的假期,獨自去南方七省旅行去了。

他沒有祖父那麼幸運,可以把新娘的蓋頭一摔,從此離家而去。在天津過他的遊蕩歲月。

父親負責求全的個性,和他的七個孩子,不允許他一走了之。他只能逃避三個月,做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的長期旅行。母親在世的時候,他是捨不得離家的。現在,面對新人,他對自己的後半生痛感無望。

父親南遊歸來,帶來三大本照片,「九溪十八澗」「一線天」;杭州西湖十景,錢塘風貌……讓我們分享他的旅遊之樂。而絕口不提他對續娶的失望。

繼母對父親在新婚不久就一下子離家三個月,也並沒有一點抱怨。她不了解我們的生活方式與內容。她以為,婚姻必定就是這樣的,她擺她的譜,父親過父親的日子,在她看來這彷彿根本無所謂感情不感情。只是父親的同事絕少到家裡來了,繼母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她對我們以前的日子毫無概念。

我在繼續住讀。只有暑假寒假才回來。不過,從父親書桌上我看到了現代人寫的以陸游的婚姻悲劇為題材的長篇小說《釵頭鳳》。照例,父親的書我不放過,隨手拿來看完,從此記住了陸游這首滿懷愁緒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音難託

莫莫莫。

父親和陸游之間的共鳴,我是直到如今,回頭寫父親的時候,才真正了解而引起了我無限的感傷。回想當時四十二歲的父親的心情,真也只有借古人詩句發抒自己的胸中悲慟,有了像母親那樣既美且慧,又感情極為融洽的賢妻之後,本來已是「曾經滄海難為水」,更何況所娶到的續弦是如此一位生活情趣迥異的商家小姐,對自己這只憑媒人說合的選擇,又怎麼不自嘆「錯錯錯」呢!

但是,錯已鑄成。父親自此寄情他的工作與詩酒,排遣無望的歲月。至於說繼母,她是從來也不知道父親心中在想些什麼的。

這是民國廿五年。

時代並不允許父親就此認可這寂寞的婚姻,繼母進門不到一年,戰爭就天翻地覆的捲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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