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面對噩夢不知愁

母親去世那天,我正在學校上課。

久大公司那位最忠心的工友李景增先生,從我上初一那年,就常常送我到校,接我回家。是父親工作和生活上的一位最可靠的幫手。這次忽然在不是放假的日子到學校來接我,使我覺得奇怪。

我匆匆由教室趕到校門口。只見李景增手中拿著一個很大的粉紅色的包裹,說要帶我回家。我問他:「那包裹裡是什麼?為什麼現在讓我回家?」

李景增簡短的回答我說:「這是衣服。你父親讓我來接你,我已經幫你請過假了。」

我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從來也沒想到母親的病會奪去她的生命。我不覺得這種事會降臨到我的頭上,而且也更不應該降臨到父親頭上。

一小時的火車,李景增沉默著,我竟然一點也不想再問他,有什麼事。

家裡的門敞開著。弟弟妹妹們在巷子裡玩,我覺得氣氛有點異樣,茫茫然走進家門,赫然看見母親躺在堂屋左側的一張床上,臉上蓋著白紙。

父親默默地走過來,掀開那張白紙,對我說:「再看一眼媽媽吧!她今天上午故去的。」

父親沒戴眼鏡,臉上一片蒼白,接過李景增帶回來的包裹,裡面原來是從天津買來的「壽衣」。家顯得異樣地凌亂,出出進進的是些父親工廠的同事和庶務處的員工。

我們開始變成沒有母親的孩子了。

是別人那悲憫的眼光使我覺得恐懼、緊張和悽冷,而不是我自己有那麼深切的悲慟。我非常不了解自己,在人來人往之中,我的感情整個被嚇住了。我突然變成了一個被所有的人注意的焦點,而我彷彿是一個拙劣的演員,冷不防地被人推上台去,面對一群陌生的觀眾,而不知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那裡,卻又不知道要不要逃下台去。

從十一歲就開始住校的我,和家的接觸越來越少。學校的日子是「打鈴吃飯,打鈴睡覺」,一切人間事統統與我無涉,根本沒有任何有關「生活」的常識。婚喪嫁娶,小時候在老家參加過一些,但自己是從外面隨父母回家,身分像是作客。到塘沽以後,過的是全部革新的工業社會的日子。一切從頭開始,沒有傳統包袱,也就沒有傳統習俗。尤其是我,十六歲的年紀,一張白紙一般,索性連自己的母親去世也只使我對自己這「眾人注目的焦點」的角色感到恐慌——「為什麼大家用那麼悲憫的眼光來看我呀?」

原來,才剛滿十歲的大弟被認為不足以擔當「孝子」的重任,打算由我這長女來主祭。大家的眼光中不僅是悲憫,而還包含著對我的衡量——你這身為長女的人,能擔當些什麼呢?

在眾人注目之下,我沒有心情去號啕大哭。只是順從地穿上重孝,在辦事人員的擺佈之下,看著母親入殮,被指揮著下跪,叩首;再下跪,再叩首。而且還被命令著:「你現在要哭!」於是,我「如儀」地勉強哭上幾聲。

緊張而公式化,又那麼陌生的儀節,使我完全麻木。一心只希望這場大典快一點結束。

只有在短暫的、別人做其他準備工作的時候,我才被允許回到旁邊的房間去休息。有人給我一小盒萬金油,以為我必然會因為哭多了而頭痛,我卻覺得這真多餘!我根本還沒機會開始悲傷哩!

大家都出去忙別的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坐在藤椅上,這我才悲從中來。想到我再也聽不見母親叫我的聲音了。我實在好希望再聽聽她那溫柔的聲音。就在幾個小時以前,我還以為這次莫名其妙地被接回來,可以陪陪臥病的母親。一路上,我絕未想到她是永遠地離開了這世界。離開了父親和我們。我以為我回來仍然可以像往常一樣,告訴她一些我學校的事,她很愛聽我們在學校的生活,那是她很難想像的。那麼多同學一起玩,一起唱歌,一起吃飯,一定是很快樂的。她還想去我們學校看看呢!她一直都沒去過我們學校。我還想告訴她,我的同學很喜歡吃她為我做的菜。那糟白魚和粟子雞真是美味!我總以為母親很快就會好起來,再去下廚為我們做那麼多好吃的菜!我們好久沒吃過她親手做的魚、蝦和螃蟹了。

我是多麼傻!多麼自私!我完全沒有想到她病得那麼苦,而我都沒能時常回來服侍她,陪伴她。她已經在死亡的邊緣了,而我還只在那裡希望她可以像平常一樣地來愛我,照顧我、做菜給我吃……我是多麼後悔!多麼痛恨我自己,但我永遠也不會有機會向母親去懺悔,去告訴母親我是多麼愛她!多麼想孝順她了?……。

堂屋裡掛了許多輓聯,襯著母親那莊嚴的黑色棺木。輓聯中有「……忍見嬌兒弱女,共倚嚴父哭慈親」的句子,是父親的同事好友張功惠先生寫的。我覺得很慚愧,因為我並沒有倚在父親身旁哭,甚至在凌亂的心情中,我都沒有和父親交換一句話。寫這輓聯的人卻是比我這當事人更能體會到我們眼前和日後的處境。

母親去世,而我只顧在繁瑣陌生的儀式中緊張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給人的印象一定是「太不懂事」。我自己也一直不能原諒自己為什麼如此淡漠無情!這心情,一直到多年之後,我在這世間奔波勞碌,人間苦樂都有了不少的體會之後,才慢慢了解,我的眼淚是只有在剩下我自己的時候,才可以流的。我是這樣一個人,我也許是太會自我控制了。而我甚至懷疑,那些身負各種禮儀上的重任而還可以哭個不停的人,是不是比較能夠無視環境的存在而自行其是。

其實,我真正的「重任」並不在這把我當傀儡一般擺來擺去的喪禮的當時,而是在母親入土為安之後。只是當時我一點也不曾感到而已。

我們把母親的棺木送回老家的墳地去安葬。年輕的母親,在外面工業界生活過的我們這一家,在喪禮方面,比起曾祖母和四爺的那葬禮,可真是簡單多了。

母親的事情辦完,我帶著解脫的心情回到學校去繼續我那不問世事的日子,只不過是右臂上多了一條黑紗而已。

而事實上,命運是從遠處兜過來的巨大的陰影,像天上那不知從何方聚攏而來的黑雲。它距離你像是很遠,但你已在它的籠罩掌握之中。你在被它吞噬,可悲的是,你竟然一點也不知道。所以連逃走的念頭都沒有,更別說有沒有逃走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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