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各盡所能各取所需

我不是一個很欣賞都市的人,這正如我不喜歡繁複修飾與造作。我喜歡外縣來的同學,她們幾乎個個都像我老家的親人。那誠樸自然的風格,使我感受到人與人間充滿了溫暖與照顧。

寬厚的、來自傳統的風範,謙和容讓,無論是在學業上或日常生活上,彼此沒有競爭而只有互助。我不是個用功的學生,但我品行良好,快樂開朗的天性,常得到同學的好感與讚許。當我太愛玩而太不唸書的時候,同學會像長輩一般地規勸我——「不要太心浮氣躁哦!該唸書啦!」當我經由同學的幫助而把數學考試應付得很好的時候,同學不但毫不嫉妒,而且會很坦然地誇獎我——「你就是聰明!」貪玩而粗心大意的我,如果勉強說是對她們有點回饋的話,那大概就要算高三下學期的兩門實習的課程了。

我們的師範教育不僅要把我們培育為好老師,還更要培育我們為「好主婦」。院長齊壁亭先生在日本留學的時候,就很欣賞日本對女生的教育中有家事訓練。他回國以後,主持女師學院,先就辦了國文系和家政系。

民國二十幾年,正是五四以後,一切追求革新而揚棄傳統的年代,女性與男性爭平等權,大家輕視賢妻良母到了矯枉過正的程度。同學之間,彼此開玩笑的時候,如果說誰將來是「賢妻良母」,一定會換來反唇相譏,認為那是一種侮辱。而留日又留美的齊院長,在新思潮莫之能禦的潮流之下,獨排眾議,先在學院部辦了家政系,真難怪他會被當時思想前進的教育界同行們譏為「老古板」「不合時宜」。不但外界否定他,學校的同學也不喜歡家政系,認為只有「纏小腳的人」才去讀它,甚至覺得考入家政系的人都是守舊的鄉下人。

教育家齊院長不理會大家的反應,不但辦了家政系,讓家政系的學生可以選讀音樂副系或體育副系,而且讓師範部的學生在畢業前的一段時間排入兩星期的「模範家庭」實習課。全班分組輪流去住「模範家庭」。

「模範家庭」是附設在校園內的一個小小的院落,內有正房與廂房。學生分為五人一組。住進「模範家庭」之後,由「家事」老師負責指導,怎樣整理內務,怎樣佈置裝飾,如何養花蒔草,當然,最重要的是烹飪一日三餐。

這「烹飪」,從買菜到炒菜、煮飯、烘蛋糕、請客;到洗碗、清理廚房,一貫作業,由老師記分。我當然也不能逃避,和同組的同學在指定的時間,搬進了「模範家庭」。

這真是對同學們重新認識的時候!平常,我們住讀生過的是「打鈴吃飯,打鈴睡覺」的日子,伙食自有廚師供應,從來不覺得那和自己有什麼關係。現在住進了「模範家庭」,要我們自己當家作主了,這才發現,有的同學由於在家裡就訓練有素,所以指揮若定,十分內行。從買菜到切菜下鍋,蒸煮炒燉,都很快捷自信,讓我這平時在家也從來不進廚房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大家起先是輪流當值,今天你買菜,她掌廚,明天換別人擔任這工作。我呢?既不知菜場在何處,又不知把菜買來之後應如何處理。拉著同學一直問,最後還是由同學搶過去替我做了,以免被我耽誤時間。

無可奈何之餘,我自動向同學們商量交換,讓我專管洗碗,明白表示:「你們不喜歡洗碗,我別的不會。洗碗很有興趣,而且保證可以通過老師的檢查。」於是兩個星期的「模範家庭」,我洗碗洗得成績斐然,同學們也樂得把這討厭的工作交給我去負擔。真是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因而皆大歡喜!

你或許會說,女師的教導太不嚴格,怎麼可以這樣自動交換?

誰知道?在我日後想來,可能辦教育的人早就應該了解,各人有各人的性向,喜歡炒菜的去炒菜,喜歡洗碗的人大可讓她去洗碗,否則,這世界上的人都去炒菜,誰去洗碗呢?

就正如,如果全世界的人都當董事長,誰跑外務呢?

分工合作的事,我這河北女師的「高材生」所得到的「優待」還不只是這些。

師範學校高三最後一個學期的重頭戲是去附屬小學實習,我們被指定要把所實習的科目認真做好,先寫「教案」,通過老師的審閱之後,再到課堂上實地教學,由附小的任課老師評分。

課表排下來,每人按時去上課。我實習的第一節課是四年級的算術;第二節課是五年級的國文。

兩堂課下來,我覺得苦不堪言。尤其是算術,我自己在小學就沒考及格過,現在讓我做老師,真是緊張萬狀,覺得附小的學生都比我強。

河北女師附小的學生確實是很出色的,因為老師都是女師畢業的前幾名,精挑細選,才可以到本校的附小來任教。那時,女師畢業生也以能進附小任教為「第一志願」。其他的同學就要由教育廳分發到各縣市去了。當然還有「第二志願」,但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會真的去當老師,所以從來也不曾過問分發的事。

面對一班又一班的好學生,我深感「自愧不如」。教了兩堂課之後,就異想天開,去問本班那些最怕音樂的同學——「誰願意和我換實習音樂?」

真是「如響斯應」!大家紛紛來「申請」,沒多久,我的實習課表上的「歷史」「地理」「數學」「國文」……一概變成了音樂。這下我可是「得其所哉」!教案寫來順手,上課游刃有餘。從一、二年級的唱遊,到三、四、五、六年級的音樂都歸我包辦,我得到了解救,那些不喜歡音樂、最怕彈鋼琴的同學也更是由於我的挺身而出,把她們的「危機」變成了「轉機」,可以愉快地發揮她們在「學科」上的長處了。

至於說,學校教務處為什麼允許我們這樣交換?我們有沒有經過正式的申請,得到允許才可交換?我不清楚,也許當初是經過了申請,才可以這樣交換,我忘了。也許那是我開的先例,也許空前也絕後,不再有這樣的優惠,我真的從來也沒去正面了解過。反正我們這第三十三學級是抗戰爆發前的最後一班。那是民國二十六年。經過了戰亂之後,國家的一切都已不能恢復舊觀。我那從「九一八」到「七七事變」的女師歲月,也就至此截止。它是我一生最值得感謝與懷念的黃金歲月,它也是整個國家正在蒸蒸日上的黃金歲月。這三十年代最豐富多彩,也最奮發有為的一段日子,是讓我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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