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我們的校園歌曲

「大家一齊流血汗,為了活命,那怕日曬筋骨酸……」

這是那裡來的歌聲,如此粗獷又好聽!?

「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這是那裡來的歌聲,這麼悲壯又沉雄!?

「燕雙飛,畫欄人靜晚風微……」

這是那裡來的歌聲,如此典麗又柔情!?

「風淒淒,雨淋淋,花亂落,葉飄零……」

這是那裡來的歌聲,如此哀傷又悽清!?

好聽的歌,一首又一首,從校園裡,不同的角落傳來。究竟這首歌或那首歌是誰唱的?全部的歌詞是什麼?

不用急!不用急!到不了一天,它就會成為全體愛唱歌的同學都會唱的另一首「校園歌」。

這些校園歌是從電影裡來的。愛看電影的同學把這些歌帶到了校園。

當時不知道它們的作者將會是那麼令人驚羨的不朽;更不知道他們的作品是中國音樂劃時代的傑作。我們不問這些歌為什麼只在電影中出現,而不包括在我們那銅版紙精印的正式歌唱教材之中。

也許歷史會告訴我們,許多傑出的成就是從「在野」的身分,由民間自動認同之後,才逐漸進入官方檔案的吧?它們的作者也許天然就比被官方肯定的一些人具備了更高的才華與成就吧?官方的管道始終是最後才容許這些人通行的吧?

關於這些歌,我必須感謝我們的校園。許多歌都不是在音樂教室而是在校園,由同學的傳布之中學會的。我們除了自己本班的歌之外,全校上下各班,包括學院部各科系,只要有人唱歌,大家必定可以學會。

電影歌曲大部分來自走讀生,他們有較多的機會去看電影,因此比我們先學會了電影裡的歌。

幾乎所有的電影明星也都是走讀生「介紹」給我的。

大部分是在星期一。他們周末的娛樂總少不了去看電影。我這住讀生,每個周末最大的樂事是去買好多的零食,帶回宿舍來吃。然後是找個公園去玩。當時的「北寧公園」、「曹家花園」、「法國花園」,都是我的選擇。但認真說來,我還是只喜歡我們的校園和英、法租界的行道樹。走讀生經常帶著他們新看的電影說明書、當時流行的電影明星照片,以及電影歌曲,來到教室向我們傳布。

我最早知道的明星,上溯到胡蝶和阮玲玉,以及男明星金焰。

電影歌曲從早期的「萬里尋兄記」、「大路歌」、「開路先鋒」到抗日的「畢業歌」、「義勇軍進行曲」(後中共用為國歌),以至於後來上海十里洋場味道十足的「桃花江」、「滿場飛」、「特別快車」等等,還有後來加入的「天倫歌」,不分彼此,統統成為我們的校園歌。

認真說來,北方的學校音樂教材一直是相當保守的。由柯政和主編的音樂教材之中,充滿著民國初年至十八年的作品,借用外來曲譜填中國歌詞的佔絕大部分。所以遠不如電影歌曲來得鮮活有力。上文所舉的幾首愛國歌或抗戰歌都是聶耳的作品,聶耳那時還在世,他是民國廿四年在日本去世的,年紀才二十三歲,天才早逝,卻留下不朽的音樂。至於流行歌之中,「夜半歌聲」是冼星海的作品,傳到校園裡,造成轟動。賀綠汀寫的「春天裡來百花香」由韓蘭根主唱,別人看過這部電影,我卻只是愛上了這首歌的直爽,深刻而又平民化的美。但我和我的同學大概都不知道誰是「賀綠汀」。至於說,「冼星海」和「聶耳」,可能別的同學知道,我則是只喜歡這些歌,並不了解它們的作者和出處。

同樣的,那麼有名的「天倫歌」是電影「天倫」的主題曲,黃自的作品。這是很多年之後才知道的。當時愛上這首歌的時候,既不知道它來自電影,更不知道誰是「黃自」。

但是,和北方那些「正統」的音樂教材比起來,就連大家認為只屬於流行音樂作曲者的黎錦暉,他的作品都更具有創意而不完全倚靠外來現成的曲譜。他的作品對學生來說,無論在創作力或感染力方面,都展現了新的生機。我們小學時代所學的兒童歌舞劇「麻雀與小孩」,固然是絕佳的富有教育價值的作品,後來的「燕雙飛」、「落花流水」,也和那些從西方借用來的調子在校園中並駕齊驅,廣受歡迎。

後來知道,第一次譜曲發行,使我們以「先入為主」的心情擁護愛戴的那首「總理紀念歌」竟然也是黎錦暉寫的。

至今令人費解的是,大家始終稱那些來自西方的音樂為「正統音樂」,而自己音樂家創作的音樂既然是來自電影的「流行音樂」,當然也就「非正統」了。

北方學校音樂教材的改變是從民國二十五年,勞景賢與丁善德二位由上海受聘來到北方之後才開始的。

他們兩位,當時都已相當有名。勞景賢老師所寫的「出發」(槍在我們的肩膀),已經是家喻戶曉。他同時也兼了師範與中學部的課,私立耀華中學也有他們的課。

為發掘可教之材,他們通知師中部各班,對音樂有興趣、有基礎的,可以去音樂館報名,然後擇期甄審,分器樂與聲樂兩組,看你究竟是否有資格參加「個別指導」。我報了器樂組進修鋼琴。班上另有四位同好,其中兩位參加了聲樂組。通過甄審之後,排定時間,接受「個別指導」。

於是,我成為丁善德老師的學生。

合唱團成為嶄新的團體,勞老師所教的歌是我們前所未聞,卻是上海早已唱過,在現代化的步調上,立刻帶我們邁進了一大截。

民國二十五年到二十六年之間,我們一口氣學會了「山在虛無縹渺間」、「農家樂」、「旗正飄飄」、「抗敵歌」、「懷古」,等等由當代音樂家所寫的歌,我們這也才認識到中國作曲家的大名——黃自、劉雪庵、應尚能、陳田鶴,真是使我們眼界大開,音樂課堂上不再是Hendrickson原曲填詞的「一個年輕的兵」或借用Verdi「善變的女人」所填詞的「夏天裡過海洋」的西方曲調了。

作曲家的大名不被重視,使我們雖然一天到晚唱「大路歌」而不知道有「聶耳」其人;一天到晚唱「夜半歌聲」而不知道有人叫「冼星海」。至於說「天倫歌」的作曲者是「黃自」;「春天裡來百花香」的作曲者是「賀綠汀」,更是很多年以後才知道。但是,丁善德的一場鋼琴獨奏,卻使我們用萬分驚喜的心情,提早認識了「賀綠汀」。

那場音樂會的其他曲目早都忘了,卻只有這首encore用的「牧童短笛」如同一陣旋風,在我們這些鋼琴學生群中,造成了轟動。幾乎是音樂會一散場,我們就奔向校園的鋼琴室,大家憑記憶,把這首中國風味十足的鋼琴小品試彈起來。

「左手太難了。」鋼琴程度不深的我們這些學生彼此討論著,準備明天去找丁老師借用曲譜。

「牧童短笛」並沒有成為我們的教材。它那鮮活明朗的中國曲調在鋼琴上表達出來的特色,卻使我們迷上了賀綠汀——誰是賀綠汀呢?原來他也是出身上海音專的名家,而這首「牧童短笛」原來是旅居中國的俄國作曲家「齊爾品」為了尋覓中國風味的音樂,設獎徵求的首獎作品。賀綠汀由於此曲而奠定了作曲家崇高的地位,也給中國風味的音樂帶來了旺盛的生機,「牧童短笛」至今仍是鋼琴家最愛的中國小品,成為一首不朽的名曲。

好幸運!在「牧童短篇」中認識了中國音樂,也認識了中國有這麼好的作曲家和演奏家。

我們第三十三屆這一班,趕上了臨畢業以前的一年,接受嶄新的音樂教育,真是值得感謝的大幸運。因為這一年之後,我們剛剛一腳踏出校門,大戰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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