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我的課外讀物

因為我在小學六年級以前,就已看遍了幾乎所有的舊小說,考入「前期師範」(相當初中)之後,老師給推薦的課外讀物實在引不起我的興趣,於是我足足有三年時間,大玩特玩。在課堂也不專心聽講,下課後更是我的「交際時間」,幾乎所有各班都有我的朋友,散步、唱歌、彈琴、打球、看體操表演、吃零食……填滿了我的每一分鐘。整天腦中所想,也都是某班某些位同學的聲音笑貌,以及她們的喜好及趣事。圖書館的借書證卻始終是一片空白。

其實,我是從小學就不看學校所推薦的「課外讀物」。我的「課外讀物」是父親從老家帶到塘沽去的線裝小說,包括古典名著、通俗說部和新舊武俠。對於當時新潮流之下所進入學生生活領域的讀物如《小朋友》、《兒童世界》、《熊夫人幼稚園》之類,卻是絲毫不感興趣。我想這是生活環境所造成。因為一來,我生長在那麼古老的大家庭,傳統給了我太多的影響;二來,我從三年級,會認一些字的時候,就有充分的機會接觸線裝書,父親的書架就是我的圖書館,那種「手到擒來」的便利,使我根本用不著向外面去尋找課外讀物。而當我從《永慶昇平》、《海公大紅袍》、《彭公案》、《濟公傳》等等說部看到《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等名著的時候,自然就更覺得那些《小朋友》、《兒童世界》之類早已不在我的生活範圍之內。連帶對以後中小學生統統看過的西方童話集,我也只對《大拇指》和《豆藤梯》有點印象。連《阿麗絲漫遊奇境記》也在翻閱的時候,被《福爾摩斯》和《亞森羅蘋》給打斷,沉迷到西方偵探小說裡去了。這卻也是父親自己的讀物。

我把父親書架上的書生吞活剝地看得幾乎一本不剩。《東周列國志》的生字難倒了六年級的我。那年暑假,我揮汗和這套書掙扎奮鬥的結果,是把繡像插圖臨摹完畢,書的內容只能一知半解,有個千分之一的印象而已。

我讀的小學是春季始業。寒假投考河北女師只考取了「補習班」,剛好把始業的季節調整為秋季始業。

河北女師的國文老師上第一堂課的時候,建議我們去選購三本課外讀物:一、冰心的《寄小讀者》,二、葉紹鈞的《稻草人》,三、夏丏尊譯的亞米契斯原著《愛的教育》。我只看了《愛的教育》。此外,前期師範三年,我沒再看任何課外書。

因為整整三年不看課外書,也不看報,我的生活內容就只剩下了「游於藝」。彈琴唱歌最有收穫,尤其是唱歌,課內課外,林林總總,無所不包。左派右派,盡入我的腦中,好聽的就會唱。包括電影歌曲在內,我不看電影,但是會唱幾乎所有的電影歌。

相形之下,在書報雜誌這方面,我是太過分地孤陋寡聞了。

勉強影響我重拾對閱讀的興趣,讓我回過頭來接近文學作品的是翻譯小說。

在我這看了太多傳統小說的學生眼中,這翻譯小說勉強可以算是「新」的東西。

這本「啟蒙」翻譯小說是《孤女飄零記》,也就是後來李霽野又翻譯了一次的《簡愛》。

我愛上那異國情調的故事,和我國傳統小說中所未曾著力描寫過的戀愛。傳統小說裡的戀愛往往反而是太缺少精神層面的描述的,我喜歡《簡愛》那種不顧一切的愛情。

迷上這本戀愛小說之後,我接著看了《少年維特之煩惱》和《茶花女》。然後我才有機會把這份好容易重拾的看小說的心情銜接到國內當時三十年代的小說。

第一本是巴金的《滅亡》,然後是《新生》,接著看《家》、《春》、《秋》。

迷上巴金的那段日子,真是瘋狂!一面閱讀手邊可以得到的巴金作品,一面和同學迫不及待地等著他下一本書的出版。在長篇等不到的時候,我們用他的短篇、散文以及翻譯作品來填補,與其說喜歡看他的書,不如說喜歡他那些書名——《海底夢》、《春天裡的秋天》、《秋天裡的春天》,然後就是看他翻譯的那西方勞苦階級的申訴——《沙丁》和《電椅》等等激動力非常強的小說了。

巴金是很「左」的。

當年,你不能責怪巴金的「左」,你更不能責怪我們迷上他的作品而跟著他一起「左」得那麼熱血沸騰。

巴金的讀者群是遍佈全國的。

那時,左派的小說不被禁。那是三十年代的特色,是三十年代之所以成為「三十年代」。它那「百花齊放」的自由思潮,對現實大刀闊斧的批判,以及承襲五四餘緒,所形成的鏗鏘有力,詞句明朗又極富表達力的白話文。其中更加入了來自西方的新語彙、新思想,以及新的小說形式,這一切,都使我們這些學生投入到這似乎是來自全世界的天風海雨裡。那不是《紅樓夢》或《水滸傳》的舊式文學作品所曾提供,我們跌入那充沛的活力,被它吸引著,投入無邊的現實生活,走入那真正屬於我們的、我們所置身的時代。

「左派」潮流的風靡大眾,不是因為它「左」,而是因為它敢碰觸到現實。不只是因為它「敢」,而更是因為它抓得住重點。左派小說的威力超越了五四以後興起的一般文學作品。五四以後,許多小說都曾以爭取自由解放,擺脫傳統束縛為題材。反對舊式大家庭,爭取戀愛自由及婚姻自主,及爭取男女平權等等主張,踴躍地反映了時代的新思潮;但是直到左派作家出現,才開始用激烈的態度大力揭發貧富之間的差距,僱主與傭工之間的不平等,為佔中國絕大多數的貧苦大眾鳴不平。而這些現象在當時的中國,正是生活中觸目可見的。所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確實是當時大眾生活最真實的寫照。左派作家抓住了這一點,得到了青年讀者強烈的共鳴。

於是,儘管以我當時的年齡,並不關心什麼左派、右派,把我從古典小說、章回說部的大海裡拉到現實生活岸邊來的卻正是這些左派小說。我深深被他們那直接剖開現實的犀利筆調,和那些愛憎強烈,恩怨分明的書中人物所吸引。他們來到了每個人的日常生活裡,把許多問題端給你看。這種與自己切身有關的真實感,是傳統小說所沒有的。

巴金是我們當時最喜愛的作家,他的小說風靡全國。我們是一本接一本的、迫不及待地期盼著他的下一部作品。

左派作家的小說給我的第一次印象,其實只是一個短短的段落。他描寫一個富人,開著汽車全速經過下雨天的泥漿地,濺了旁邊窮人一身泥水。那富人不但不表歉意,反而搖下車窗,罵了一聲「豬玀!」不記得這是不是來自巴金的作品,但這短短的一段描寫,卻吸引著我,從此進入巴金小說的世界。

他的小說裡充滿著由陰鬱不平而爆發出來的抗議。他的主角是不滿現狀的,是不甘隱忍的,是敢於爭取的,是不犧牲真理的,是誓死也要反抗的。

但很奇怪的是,我一面非常為他所寫的這些不平而熱血沸騰;一面卻發現自己是站在那一切反抗與鬥爭,憎恨與否定的另一邊。我一面同情那是非分明,言詞犀利的主角,一面卻不由自主地要跳開他那烽煙戰火之外去質問和否定他。我發現,我實在是更喜歡他作品中另外一個比較溫和的角色。我不大了解自己為什麼會喜歡《家》這本小說中的大哥「覺新」?雖然我是那麼同情主角三弟「覺慧」。

我想,如果我是在戀愛,我會愛上「覺新」,而不會去愛上「覺慧」。

雖然,巴金所塑造的「覺慧」是愛恨分明,是站在真理和正義這一方,始終一貫,據理力爭,很合乎「時代」要求的。

雖然,「覺新」是只為「顧全大局」希望大家互讓一步,過分中庸,而不夠「新潮」的,但我還是喜歡和覺新這樣的人做朋友。

多少年了,我對書中這兩兄弟的觀感始終沒有改變。我不知道,那是否我這從十幾歲,就飽受中國傳統小說影響的讀者所特有的反應,或者是否所有的中國人都或多或少地傾向於和我類似的反應——我們或許大部份是比較喜歡溫和的、肯替別人多想一下,而略微約束一下自我的、慢慢改革現狀的生活態度,而比較戒懼那不問情由,摧枯拉朽以圖速效的激進派吧!

但儘管如此,我迷巴金的小說還是迷到來者不拒的程度。以我當時的年齡,並不去過問他所親近的安那其主義、虛無主義、或共產主義的想法。我只是迷他小說不尋常的情節和鋒利的筆調。直到我發現了「老舍」,愛上了他所寫的《貓城記》、《老張的哲學》,及以後的《駱駱祥子》。我覺得老舍的作品可以讓我鬆一口氣,喜歡他那由感情切入卻給人理性的弦外之音的寬厚,而又絕不會讓我變成一個不辨是非的大妥協派。

暑假或寒假,回到塘沽,偶爾見到父親的同事,比較肯和我這晚輩談談文學的人們,會建議我看看其他作家的作品,我看了茅盾,不喜歡他的陰暗;看了沈從文,不能欣賞他的溫和含蓄;看了魯迅,不能忍受他的尖刻……最後我把徐志摩的《愛眉小札》留下來。認識一下那屬於中國新詩人的「愛情」。也曾看上丁玲的《不算情書》,覺得她的響亮作風比較適合我的品味。但逐漸看下來之後,視野擴大了,也就不再去「迷」特定的那一位作家,只是這些書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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