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九、那邊「一二八」,這邊「英租界」

當然,學生們的力量也真不可小看。我們(包括我在內),最大的成就是「抵制日貨」。

那時,北方的九月,相當冷了。學生們最喜歡給自己或親人織毛衣。課外固然可以雙手不停;課內也很容易避過老師的監視。

我們所使用的毛線以日本產品——「麻雀牌」最多。因為它品質不錯,雖然比不上英國產品「蜜蜂牌」,但「蜜蜂牌」要賣四塊錢一磅。「麻雀牌」只要兩塊錢。

抵制日貨是全國學聯發起的。天津的學聯同聲響應而且立刻採取行動,在日租界各洋行門前站崗,發現有去買日貨的立刻把他攝入鏡頭,次日見報,偏巧我們學院部國文系一位同學不信邪,跑到須藤洋行去買毛線,於是她被照下來成為次日報上顯著刊出的一條新聞。這件事,引起了全校同學的公憤,對這位不愛國而且非常影響校譽的同學,同聲譴責,不留餘地。這位同學迫不得已,只得退學了事。

自此以後,大家絕對無人敢去明知故犯。「抵制日貨」因此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一時之間,同學手中的毛線都變成了國貨「牴羊牌」。它的商標是兩隻羊用角相牴,諧音是「抵」制「洋」貨。廠商是仁立毛紡廠,當時這產品品質低劣,顏色又只有深咖啡和淺咖啡兩種,價錢比日貨還貴。每磅兩元五角。但大家同心同德,使用國貨的結果,把仁立毛紡廠扶植起來,使它後來成為全國最有實力,產品精良的毛紡廠。

各地抵制日貨,當然不僅限於毛線,而是凡日貨都在抵制之列,使日本商人受到極大的損失。

「抵制日貨」的成功卻使日本想用武力來威脅,而出動海軍進攻淞滬,造成繼「九一八」之後的「一二八」事變。

那時,我讀「前師」一年級下學期。距離「九一八」只有不到五個月,我這初中一所受的教育,課本上的教材就遠遠比不上生活的教材。

如果說,是「九一八」讓我認識了法租界。那麼,讓我認識英租界的就是「一二八」了。

寒假開學,我從塘沽來到天津,原以為,只要像上學期一樣,搬進學校宿舍就是了。

不料到學校註冊的時候,老師告訴我們,因為時局緊張,上海的戰事隨時可能擴大,我們學校在「中國地」太不安全,住讀生要暫時搬到英租界三十二號路一所民宅,我們要到那邊去住宿。

英租界在那裡?我從未去過。拿著學校發的地址及頭一天的餐點費(我們師範生是公費,宿舍搬家,伙事團卻沒有辦法跟著去,所以要發錢),讓我們在尚未正式上課之前,伙食自理。

帶著伙食錢,坐上洋車,來到英租界三十二號路。

真高興,這是一所非常大的宅院,英國式的樓房,高高的石階,把許多房間打開,供我們住宿。

當然,這裡是沒有那麼多床舖的,所以我們仍毫無疑問地是要打地鋪。

同學尚未到齊,我照例是最早一個到校的住讀生,目的是為了要佔一個靠門的位子,避免「兩頭都是鄰居」,等於現代人所喜歡的「邊間」。

但這英租界的大宅是幾十個地鋪佔一間的。地鋪沒有什麼「邊間」,反而是「非邊間」可以避免靠走道的地方人來人往,比較清靜。

我隨便選了一個位子,舍監在旁邊告訴我,這一排都是我們三十三學級的。另一邊是三十二和「中九」。

「中九」屬於中學部,家在天津市的同學比較多,住讀生很少,有人很羨慕那些不必來打地鋪的,本市有家的同學。我起初也為這很不舒服的地鋪而不太高興,但不久,我就發現這新住所是太令我滿意了。

英租界距離河北女師,隔著一個法租界,一個日租界,一帶「東馬路」,一條名叫「大衚衕」的街道,還得過個「金鋼橋」,可以說是相當遙遠。何況英租界是高級住宅區,住戶除英國僑民以外,就是中國有錢人或身分特殊的人。大家以寧靜幽美為第一要義,出門有私家車,根本沒有公共交通工具。好像只在海大道一帶有一條公車路線經過,車子非常少。我們這些從「河北」中國地「躍升」到英租界來的外縣住讀生,在這樣好的環境來住宿雖然是「一步登天」,但交通方面卻是十分辛苦。為趕早上第一堂課,甚至還要趕學校的早點,大家當然要提前出門,步行到法租界去搭電車。然後還要走很長一段路,才可到達學校。

於是,我們住讀生就開始了每天來往兩趟的「跨租界長征」。

至於說我呢?愛玩的我,只隨著大家「長征」了兩天,就發現這趟路實在有太多的樂趣,而不想再和同學集體行動了。

從那時起,我開始「特立獨行」。

每天清早,我比別人格外早起,用最快速度收拾妥當,就獨自一人快快樂樂地出發了。

從清靜的英租界走到法租界,從沉睡的法租界,走到店面矮小的日租界。沿途數著「梨棧大街」的電車鈴聲,穿越旭街,來到日間繁華尚未登場的寬敞的東馬路,看著那些「平熱散」「一粒丹」的倦怠的廣告牌,走過金鋼橋,一拐彎,就是天緯路了。

這趟路,慢走一個半小時;快走,一小時零十幾分鐘吧?

反正六點半以前出發就行了。我沒有手錶,心中有時間。

如果早一點出來,我可以抽空先到法租界一家小店去吃燒餅油條和秫米粥,美味無比。如果不是因為時局緊張而住英租界,那有這分自由?

唉!不過,英租界的吸力是太過分的大了。最糟的是我被它們那些漂亮的路樹所吸引,所迷住。從有些住宅簇擁到視野裡來的松柏那麼蒼翠,襯得那些落葉喬木行道樹的樹枝更顯出了線條之美。更何況那平坦整齊又寬敞的人行道和它們兩旁那風格別具的大小洋房,那是比圖畫更美的仙境,而我可以在其中徜徉,真是快樂!為了這份吸力,我更無心上課。每天到了學校,勉強上完第一、二節重要的課,到了第三、四節,我就無論如何也無法抗拒自己了。於是,我溜出校門,自己一個人,回英租界,看樹去。

我可以不走通往住處的路,隨便換一條,英租界幾乎每一條路都那麼清幽。我一個人在多樹的人行道上走,開始是初春的風,以後是初夏的風。樹慢慢地變綠,風慢慢地轉為柔和,每天的感覺都很清新、自在又逍遙,完全可以忘了學校的事,也不會覺得自己是在逃課而擔心受罰。

十二點以前要趕回學校吃中飯。有時太留戀了,趕不回去,我就在經過市區的時候,到「稻香村」食品店去買兩個滷好的豬腳。有時會在經過「茶食店」的時候,買兩塊「槽子糕」,那都是第一美味,勝過學校食堂的大鍋菜。

當然,我的零用錢可能是比較充裕一些,我沒問過其他同學的零用錢有多少,只記得每次父親給我寄零用錢的時候,都要囑咐一聲「節省用度」。

但只因他從來也沒刪減過我的要求,我也就樂得理所當然地享受我的「獨遊」及「零食」之樂。

你也許要問,你常常逃課,成績單怎麼交代呢?

很幸運!我是最會應付考試的一個學生,成績單經常全「甲」。偶然有一兩科成績欠佳,那是「體育」或「勞作」,我沒天才。「法制」有一次得「乙」,卻是老師刻意要扣我一等,該得「甲」等的,成績單上是「乙」。那位穿大馬褂的鄭老師有言在先,在我要逃課外出以前,就已警告過我:

「靳佩芬!你甭鬧!我給你扣分!」

當我找他要考卷以證明我考試得分是「甲」的時候,他胸有成竹地告訴我:

「我跟你說了,要給你扣分!」

真是狠心!一扣扣掉二十分!

但是,得「乙」也夠好的了!「丁」才不及格呢!

我為英租界魂牽夢繞,享樂不已的時候,卻正是上海十九路軍和日本誓死抵抗的時候,也正是各地學生急於投筆從戎,救亡圖存的時候。

我天天玩,自得其樂。我的「牴羊牌」毛線,始終沒有織成我要織的毛衣。在熱血沸騰,急於搞學生運動的同學口中,凡不參加活動的都是「冷血動物」。但我知道,同學罵的一定不會是我。她們對我都太寵慣了,而我又太不引人注意了。不信你問問看,同班同學中知道我「逃課」的好像連一個也沒有呢!好奇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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