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八、小記「九一八」

「九一八」那天,我穿的是一件紫白相間,豎條紋的布料旗袍。

你或許覺得奇怪,為什麼那麼驚天動地的事件中,你只記得你的旗袍。

我不是「只記得」我的旗袍;我還記得法租界西開教堂門前流動攤販賣的餛飩。

真糟糕!那初一程度(前師一)的十二歲年齡,懵懵懂懂,心理年齡比十二歲更小,剛剛離家住校,住在那古老的木造的二樓宿舍裡。對環境的陌生感還沒有消失,學校裡所發生的任何事,對我來說,都是「意外」。所以「九一八」這天的事,就也屬於眾多「意外」之一。而我那件紫白條紋的旗袍卻就是記錄這「意外」的標誌之一。

那晚,我睡得正熟,忽然被同學推醒。睜眼一看,但見全室燈光通明,同學一個個都已衣著整齊地站在那裡。

我大驚,連忙坐起來問,發生了什麼事。

同學催我趕快!「鬧便衣隊」了!學校要送我們到租界去避難,卡車在外面等。

「帶著錢!」一位同學囑咐。

我不知道什麼是「便衣隊」,更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麼嚴重。只匆匆忙忙換下睡衣,慌慌張張穿上旗袍,就是這件紫白相間條紋旗袍,很鮮明地記錄了我在那瞬間的緊張失措,加上剛從睡夢中醒來的茫然,穿上這件旗袍,仍不知還有什麼事要做的迷糊混亂,好像就都在這紫白相間的九月裡交織起來,冷冷的。

五部大卡車,帶著我們分成幾組的住校女生,深更半夜,浩浩蕩蕩,開往法租界西開教堂。那是一所有名的天主教堂,但我這剛剛考進河北女師的外縣學生來說,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這高聳的建築門前。

我不知道學校當局是在怎樣一種關注時局、擔憂學生安全的心情之下,挑燈夜會,商討出這樣一個緊急應變的權宜之計。他們終於決定接洽好西開教堂,再叫來五部卡車,然後開亮全校寢室的燈,把學生叫醒去避難的這過程,需要多少斟酌與擔當。他們的決定是萬不得已的,也是迅速而果斷的,因為沒有人知道日本人會製造多麼嚴重的事端,發生什麼樣的後果。

但是對我這小小的連報紙也不看的初一學生來說,我可一點也不知道事態的嚴重。倒是深夜站在卡車上,扶著前面車頂,讓汽車載著我們開行,那可是最新奇好玩的經驗。有生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站在汽車上呢!以前只坐過火車和電車,汽油味好好聞!這位置最便於欣賞夜街的景色。

五部卡車,滿載著我們,悄悄經過天津市區,那沉睡又肅殺的感覺,是從黑沉沉的街道壓迫而至的嗎?還是因為北方九月的冷冷秋霜?不知道,只覺得新奇。

在西開教堂下車,魚貫進入肅穆的、燈光灰黯的教堂裡面,來到樓上。靜聽老師囑咐不要隨便走動,不要喧嘩。現在東北日軍入侵,說不定會波及關內,事態嚴重,大家要格外小心等等。

而我卻只記得旁邊一位名叫梁慎言的同學,因為夜寒,一直咳嗽。她身體不好,又剛巧來了月經,瑟縮地站在我旁邊,十分可憐。至今我記得她那蒼白的樣子。

不記得那半個夜晚是怎麼熬過來的,卻非常記得次日清早,庶務課發給我們每人十五大枚銅元,讓我們自己買東西吃。法租界原來是這麼繁榮又便利的呀!我可是第一次領教到它的好處。聞風而至的流動攤販一下子就來到了教堂前面的廣場。我隨著幾位同學發現了香噴噴、熱騰騰的餛飩攤,真好!那是我以後再也沒有嚐到過的美味的餛飩,湯裡加著蛋皮、榨菜絲之外,還特別灑上一點香菜末,又熱又香,真是永遠難忘!

次日,天津市陰冷冷的,我們回去上課。走讀生比我們先到了,大家聚在操場,正在聽一位高班同學站在司令台上大聲疾呼:

「我們要有所行動!不抵抗主義太懦弱了!」

我們傻傻地聽著,無心上課。這時校門口也湧來了大批「全國學聯」的男生。一路高喊:「你們不要你們的國家了嗎?我們要救國呀!要奮鬥呀!」

高班的同學紛紛響應,許多人參加了遊行的隊伍,出去請願,要求政府抗日。

留在學校裡的低班同學和不喜歡活動的同學聚在各自的教室裡,聽有號召力的同學領頭發表意見,商討如何救國和抗日。說學聯已經準備發起「民眾抗日大會」,要號召全國同胞,誓死保衛國土,使日寇知道我們的民眾不是沉默的,大家要用行動表示我們的決心,請大家提意見。

於是,有人提議寫壁報,有人提議寫標語,有人準備下次一定參加學聯的遊行。

也有人主張從小處做起,每天早晨鍛鍊身體,準備投筆從戎。這,我贊成,因為我最喜歡鍛鍊身體。

還有主張儲蓄救國的。國家太窮了,我們要「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這兩句成語是我從那時才學會的。以後一直是每談到救國,就一定有人使用,後來的「獻機祝壽」是使用最多,也是最大規模的一次。)這,我也贊成,一共舉了兩次手,覺得自己終於能夠「不自外於國人」,很有成就感。

於是,我們有幾天沒上課,日子過得自由又奇特。最有成績的是壁報和標語,紅紅綠綠,貼滿了校園內外。

「九一八」其實早已過了,日軍堂堂進入東北。中央也拿不出強硬的對策,何況我們這些學生?

但我們很興奮。日子裡充滿了激昂的情緒。

尤其新鮮的是,不上課,只等打鈴吃飯,校園裡落了滿地的樹葉,那些白楊樹的大葉子,乾乾的,踩在上面,細碎的聲音傳達著大地的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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