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老師！這題為什麼是這樣？」我捧著代數習題問。
這「老師」並不是老師。她是班上的同學。如果她是老師，我反而不會去問她。我覺得老師遠不如這位同學，能在關鍵的問題上給我適當而又高明的指點。
這位同學名叫張淑英。
在各科老師之中，教小代數與三角、解析幾何與大代數的是同一位教師。他姓曹，因為初三的功課表上填寫的是「曹。三角」。我們就簡稱這位老師「曹三」。
「曹三」上課真是枯燥乏味極了，我幾乎沒有一題是聽他講課聽會的，我簡直是不聽講。不聽講的原因當然是對這門功課沒興趣，但後來我發現，大部份原因是我對他講話的口音及聲調沒興趣。你知道，有人的聲音聽來使人十分睏倦，他就是使人睏倦的那種聲音。有人的聲音聽來使人緊張，生物老師那過份健康的牙齒所發出來的聲音就是令人緊張。我猜想，我逃課的原因多半是逃那講課的聲音。
國文老師的聲音溫潤，我不逃；心理學老師的聲音愉快而節奏鮮明，我不逃；音樂老師的聲音先天就有極好的共鳴，我不逃；公民老師的課，我一定逃，因為他吸氣的聲音使我牙痛。（後來我發現，本人說話的時候，最愛用這種方式吸氣。）
逃課的結果當然是不會做功課，平常不交作業沒關係，老師好像明明知道，也原諒我。考試的時候，事關成績單，就不能再掉以輕心。於是，每當月考或期考來臨，別人都按部就班，依考試科目的順序溫書，我卻是從一個星期以前就先「溫」數學。而「溫」數學的方法是找張淑英借整本的作業習題，從頭到尾一題一題地抄。在抄的過程中，我用自己的方法去了解那些習題，每抄一題，了解一題，實在看不懂的才去請教張淑英。
張淑英個子不高，是外縣來的，念書的成績一流。班上另兩位功課好的同學是張文淑和陳全璋，她們都非常用功，幾乎從來沒見她們打球、唱歌或吃零食。在這三位同學之中，張文淑比較嬌怯，使我不忍心常去打擾她。陳全璋是走讀生，不太容易去麻煩她，因此只有張淑英最方便，她真是「有求必應」。尤其因為她們這些功課好的同學在月考或期考之前所要準備的功課都是那些需要「背」的。數學是靠平時的理解，根本不在她們準備的範圍之列，所以把習題整本借給我，一點也不致耽誤她們的用功。這真是我的幸運！我和她們剛好相反，考試以前只需全力去拚數學，那些用「背」的功課難不倒我，我只要在考試前一天的晚上，把筆記從頭到尾唸兩遍、背一遍，就穩操勝算了。
張淑英對我非常好，不但在數學方面「循循善誘」，生物、理化，也是請教她的時候多。六年師範生涯，我成績單上那「全甲」的高分，不是老師教的，而是同學教的。真感謝同學的慷慨，不把我當競爭的對象。
同學之間肯幫忙，不嫉妒，不在分數、名次上爭一日之短長，是使我對這學校念念不忘的最重要的原因。我曾寫過好幾篇有關這學校溫暖友愛的校風的文章，包括那不登記分數，也不登記名次的成績單；那分組上課，不以技術為標準，而以身體健康情況為考量，分組施教，分組訂定計分標準的體育課。成績單上不登記分數和名次，而只登記「甲乙丙丁」「等次」的考核方法，那成績單鄭重其事寄到你的手中，卻只告訴你，你的成績是在這樣的幾個範圍。至於說，究竟是幾分，或考第幾名，學校不強調。也就因為這個緣故，同學彼此之間也就不會在分數細節上去斤斤計較。學校這樣做的目的是培養學生寬朗的心胸、高遠的視野和同學之間的友愛互助。這是最好的「群育」。同學之間由於沒有分數與名次的競爭而彼此能以真誠相見，這是使河北女師的學生無論是在校期間或畢業以後，都能親如手足的最大的原因。
至於說「體育」課，更是發揮了愛護和培育的最可貴的功能，它採用「能力分團」，方法是把每三班的體育課排在同一時間，再以身體的健康狀況和技術上的天份來分成三組，分別上課。身體好，技術也好的分在甲組；身體好但沒有什麼技術天分的分在乙組；無論技術有無天分，只要是身體健康有問題的分在丙組。三班混合之後所分成的這三組，在同一時間，分三個場地，由三位不同的老師上課。甲組馳騁疆場；乙組也一樣有類似的課程，但不必那麼需要天才；丙組在體育館室內上課，做柔軟體操等等不需太多體力的運動，目的在於保養。其中也不乏從甲組調來暫時「保養」的學生，等她們身體狀況復原之後，可以再調回甲組。而這三組學生用不同的考試標準計分。甲、乙、丙三組學生都同樣有評分得「甲」的機會，各組的「甲」價值相等，這使得即使不能做運動選手的同學也不致在「明星級」的同學面前自卑。全校對體育活動的熱愛形成活潑明朗的校風。各類運動會或球賽，人人樂於參加觀賞，給運動員加油，自己也分享各項運動的快樂。而有天份的運動員也不致成為給學校打「知名度」、爭光榮的工具，他們的身體狀況隨時得到重視，若有問題，隨時調到「丙組」去「維修」。
教育上的「德智體群美」五育，能夠不僅是口號與課本，而是把具有創意的教育方法認真實行以發揮實際的效果。這正是「師範」學校對「教育」二字的真正了解，並且能夠身體力行的最佳「實證」。河北女師能在這些方面做到研究與實踐，是值得大書特書的。
至於說五育中的「美育」，身為喜歡音樂、美術與詩文的學生之一，我特別能體會到河北女師在這方面的優點。首先，學校的鋼琴室二十多間，是開放的，隨時去練習或只是去「玩琴」，絕對不受限制。音樂老師在學校的地位很崇高。音樂教材的範圍廣闊自由，隨老師去搜集來做為教材，不受限制。歌譜的印刷是「世界級」的——銅版紙石印，標準型。而且有全部的伴奏，課外的音樂社團包括了合唱、京劇、崑曲等等不同性質的音樂。美術老師也都是一時之選。
而最重要的「美育」還不止於是音樂、美術課。學校在培養學生的「欣賞力」與「創造性」方面，「寓教育於生活」。那種寬朗自由的氣氛，即使在幾十年後，標榜自由與現代化的學校中，也是非常少見的。河北女師最傑出的「美育」薰陶是來自校園。那每天課後洋溢在校園中的歌聲，運動場上的球聲、同學的笑語，由蔥蘢花木間，或冬季寒鴉歸巢的樹枝線條間悠然地傳來，襯出同學們由於學校給予充分自由所形成的個人風格，那真是最生活化而又最具獨創性的「美育」教材。由於髮型與課外服裝都不是學校規定的，所以每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個性喜好來決定自己的「型」。喜歡運動的選擇飄逸的短髮，喜歡修飾的選擇可以變化花樣的長髮或是用火剪燙出不同的特色。課外的便服更是各人別出心裁，樣式顏色真是多彩多姿。校園中沒有「流行」而只有特色。欣賞力由這各式各樣不同的風格，在無形中培養。那種決不千篇一律的美，是最具創意又最天然的藝術。每個人都有機會欣賞別人的創意，同時也都隨時可以發揮自己的創意，表現自己與眾不同的個性與獨特的風格。河北女師所培養出來的不僅是有教無類的好老師，而更是有選擇力的好公民。它的校歌也正是我們身體力行的生活與工作的指標：
勞作慣攻苦勤，女教謹嚴師道尊，
春風桃李文質彬彬，百年大計此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