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華在讀到五年級的時候，隨父母回南方去了一次。在臨走之前，他把歷年來自己所收集的香菸畫片——彩色的「封神榜」人物像，整套的送給了我。說：
「這裡面只缺少一張姜子牙了，如果能存到姜子牙，就可以拿去換獎。」
至於說，是什麼獎呢？
是自行車一輛，不過章台華說：「即使存到姜子牙，也不想去換獎，因為那畫片比自行車好看多了。」
我收下了他的「寶藏」，卻沒有去尋訪姜子牙。
那些畫片是當時很受歡迎的一種「大聯珠」牌香菸的贈品，每一盒裡有一張。奇怪的是，以我那麼愛看小說，幾乎所有的古典小說，章回說部，都在六年級以前看完，卻不知為什麼，單單沒看《封神榜》。而章台華送我的那一系列畫片，卻幫我補充了一點對《封神榜》人物的知識，從那些畫片上所印的人物名字，使我總算認識了包括哪吒、二郎神、托塔李天王等人物的大致形貌，而可以從中想像一下他們的性格。
由於這位「小君子」章台華同學，我也逐漸發展出一種對人生際遇的結論——我發現，人和人由於起跑點的不同，不但影響他日後的發展途徑，而且也影響他的人生觀。
五年級以前的章台華和我一樣，一派天真。五年級以後，忽然發現了分歧。不僅是章台華和我之間的分歧，而且是很多人與人之間的分歧。
這分歧點的來源，是在老師問大家，「畢業以後準備考那一所學校」開始的。
那員工子弟學校，校名是「塘沽明星小學」，「明星」是久大精鹽的商標。這「明星小學」因為久大精鹽的創辦者和職員們那得風氣之先的西化與新潮而顯得十分突出。在當時，所有的教學內容，教員聘請，以及教育觀念，無一不是走在時代前面。塘沽久大精鹽的高級職員，待遇好，從年輕時代即已高瞻遠矚，信心十足。對子弟的教育更是以他們自己受教育的歷程和對大環境的認識來期望子弟。而一般職員及工人子弟，在這方面就不完全相同。各人對自己環境的考量往往就會從為子弟選擇學校時的考量而顯出了分歧。
「畢業後要考那一所學校呢？」
異口同聲答「南開」的佔了大多數。而他們的聲音也最大。
因為「南開」是聲勢赫赫的好學校，造就出來的有名人物很多，對社會的貢獻也大。「有為者」當然要選擇「南開」。能立志去唸「南開」的人不但要功課好才能考取；而且要家境好，除此之外，唸初、高中之後，一定要有力量升大學。由南開中學到南開大學，一爐陶冶出來，當然前途似錦。
那麼，其他的同學呢？
有些家中人口眾多的工人子女，回答的時候就很猶豫，因為他們的家長大部分沒進過學校，因此對子女日後的升學問題也很茫然。他們根本對外面的學校沒有概念。所以其中有一位高個子男生的回答是：「我爸爸要我進工廠的『鐵工房』做工，幫他掙錢。」引起同學們一陣鬨笑。
那男生紅著臉，兩眼直看著黑板的樣子，使我忽然對他十分同情。
老師也問到我。我的回答是「河北女師」。
有幾個女同學很不以為然地異口同聲要求道：「唸南開嘛！我們可以繼續做同學呀！」
我不記得怎樣回答的，我只記得當時突然感到一種不尋常的氣氛，好像在一剎那之間，我變得孤立起來。
「念南開的」和「不念南開的」，竟然不是同一類的人了嗎？我不太了解，但我感到一種「固執」的心情逐漸佔據了我。好像自己忽然開始懂得什麼叫「立志」和「圖強」。
這「固執」的心情也好像從此就跟定了我。很奇怪，也許我那時是剛剛長大，「個性」在出現；也許是受了那一陣使自己覺得忽然「孤立」的氣氛的激發，使我忽然看到了自己內在那「不服輸」的個性。
我的「不服輸」從來沒有形之於色。我表面上是很柔和的。我也喜歡柔和。我不和人對立，不在言詞上尖銳，不為自己辯護或抗爭。我非常的不聲不響，外表看，我還是那樣，內心裡，我知道了——這世界是不一樣的。
章台華屬於那許多「念南開的」。他從南方回來，考進南開之後，我們就沒再見過面了。和其他那些「念南開」的同學竟然也一畢業就永遠分手，倒是很令今天的自己不了解的。因為我們仍然是同一工廠的員工子弟，住在同一範圍的員工宿舍裡。寒暑假都會回來的，而我們卻就那樣不知其所以然地分道揚鑣了。
我選河北女師，其實是父親的意思。他的理由是：
一、這學校辦得好，歷史悠久，校風淳樸。
二、女孩子學師範不但可以做老師，而且也有益自己將來教育子女。如想升學，也一樣可以升學。否則有一技在身，可以無往而不利。
父親好像早已預見我會由於戰爭而被迫提早走入社會。他的安排成為一項預言。七七事變，八年抗戰開始時，我是剛剛一步踏出校門，連正式文憑都還沒拿到手，就以十九歲的年紀去鄉下教書，自食其力了。
如果我不是讀師範，而只是一個高中畢業生呢？我又如何能在戰亂中自食其力而且幫助家計呢？
我是那麼百分之百地要幫助父親。而我做到了。
然則，這「起跑點」的形成與確定，又是多少複雜的因素互相累積、互相激盪而形成的呢？
恐怕這應該追溯到我那由盛而衰的老家；追溯到空有極高才華而中途殘毀的祖父；追溯到父親悽苦的童年……，當然，也一定會加上了我那全心為父親設想的心情。也許還加上我所讀過的那許多舊小說。
我好像確實是比較適合讀河北女師的。
這學校不但校風淳樸，而且是最能作育英才的學校。它的好處是非常內在卻又非常久遠的。
它適合我天性中的許多面，當然也包括了我那喜歡獨立特行的「固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