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三、新派人物好老師

五年級的時候,明星小學從北平請來了兩位第一流的好老師,他們都是北師大畢業,而不是普通師範畢業的。

一位是英文老師。他的名字很特別,叫「椿子霑」。起初我們都以為他叫「椿子露」,好容易才被糾正過來,但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姓「椿」。而最奇怪的是,他的女兒插班進來,成為我們班上第六位女生,她的名字卻叫「金學鏡」。

為什麼父親姓「椿」,而女兒姓「金」?這奇怪的事,非問清楚不可。於是這父女二人成為我們注意的焦點。

椿老師一身筆挺的西服,剪裁合身極了,那時我們學校的老師都穿中山裝。(奇怪!那學校怎麼全都是男老師?)而他精緻的分頭和青青的鬍樁,配著白白的皮膚,以及他走路與說話的神情,簡直就像畫片裡的英國人。但他並不是英國人,他是滿洲人,旗人。旗人的漢姓是自己隨便選的。

「姓」可以隨便選,在我們孤陋寡聞的小小「漢族」人聽來,還真是聞所未聞。原來不但世界很大,就連一個中國,也會有這麼奇怪的事。在以前,如果有人說他可以不姓他父親的姓,那真是不可想像,甚至使人覺得他是大逆不道或不光彩的呢!

椿子霑,這英文老師可真是「洋」化得非同小可。他不但衣服穿得「洋」,走路姿勢「洋」,說話舉止更「洋」。

椿老師第一天上課不講國語,一開口就是英文。我們「模範讀本」第一課,翻開來,等於是「天書」,完全不知道「英」文是怎麼回事。椿老師就把課文寫在黑板上了。

「a book。」他一面寫,一面唸。

可憐又好奇的我們,對英文全無概念的我們,慌了手腳。直想用國字在課本上把這英文讀音註上去,偏偏一時之間,想不出來那一個國字可以給A做為注音。

椿老師看出了我們的手忙腳亂,索性讓我們把課本闔起來,直接聽他發音——a book。

當我們鸚鵡學舌學夠了,椿老師才使用他的標準國語給我們講英國人的習性。春季始業的季節,天氣還是冷的,椿老師站在教室角落的火爐前面,問我們,「你們烤火怎麼烤?」

然後他自己回答說:「中國人烤火是面對著火爐。」椿老師一面說,一面對著火爐搓手,學著中國人烤火的樣子:「好冷!好冷!」

「英國人烤火是背對著火爐,雙手揹在背後。」椿老師轉身背對著火爐:「Its cold!Its cold!」

「因為他們很科學」椿老師解釋:「根據研究的結果,人們的後背最怕冷,而不是肚子怕冷。」

我們大笑。

從此知道了英國人大概就像椿老師這麼「洋」。

暑假的時候,椿老師住在老師宿舍裡,沒回北平。但是來了兩位非常漂亮的女士陪他,卻沒有一位是金學鏡的母親。真是令我們大開眼界。

另一位老師是國文老師,也是北師大畢業的。當然他唸的是國文系啦!

這國文老師很是「中國」。他的名字就很傳統,叫「張健庭」。

他的衣服也很傳統。第一天上課,他穿一件灰嗶嘰的長袍,灰西褲,黑布鞋。

他很年輕,走起路來一陣風似的,長袍下襬飄呀飄的,使我們一下子明白了什麼叫「飄逸」。

張老師「飄」進了教室,二話不說,拿起粉筆,先在黑板上寫了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桐葉秋風。

當我們全班還在目瞪口呆,不知這是不是已經上課的時候,張老師發言了:

「這是作文題目。你們別因為這是春天,就不能寫『秋風』,也別因為這是北方,你們沒見過梧桐,就不能寫桐葉。作文,不能只寫你見過的東西,也不能只會寫眼前的事情。你要發揮想像力。秋天,你們總見過吧?落葉,你們總見過吧?作文不能給『範圍』啦!想想看,怎麼寫?」

然後他又加上一句:「說你沒見過桐葉的感想也行。」

我一點也不記得怎麼寫的這篇作文。但這位前所未見的「飄逸」老師,和他「瀟灑」的字,以及他那凌空而來的作文題目,都給我們帶來了「凌空而起」的迷惑與新奇。作文題目一下子擺脫了「我的志願」、「我的家庭」等等熟悉的題材。

是呀!大概是吧?五年級,應該有所不同了吧?

張老師好像在一瞬間把這一班「土頭土腦」的小孩拋入了空中。

「下一節課,我教你們對對聯。」張老師宣布。

「五四」以後的師大畢業生呢!不是大家都改寫白話文了嗎?他怎麼還這麼守舊?

原來他不只是「瀟灑」,而且還很「古板」呢!

這位穿長袍布鞋的年輕國文老師,怎麼這麼不拘一格?

我們很迷惑。

學了作對聯的「平平仄仄」之後,再一堂課,卻發下了講義,捨開了課本。選的是一課「元曲」。至今彷彿還記得其中兩句是:

蹈霜華,恍恍行出荒草徑;

乘月色,輕輕開放破柴門。

……

上下文是什麼?忘了。

也許它是從雜劇中摘出來的吧?因為它很像在敘述一段悲涼的故事。

我們的「新學制」教科書上也大部份是有韻的詩歌體。但它們絕對不沾一絲古典色彩,完全是「我手寫我口」的「兒歌」。

例如,四年級有一課題名「郵差」的,想像力豐富到好像那時就已看到了多年後的太空時代。我很喜歡這課書,所以一直會背,它寫的是:

門鈴響,大門開,綠衣郵差送信來。信從那裡來?信從小人國裡來。接過信來瞧一瞧,大字還比螞蟻小。看不出,快拿顯微鏡子照。信上說的什麼話?有人旅行來過夏。託我預備鴿子棚,當作旅館住一下。

門鈴響,大門開,黃衣郵差送信來。信從那裡來?信從大人國裡來。信紙方方二丈四,只寫三十六個字,約我去,大人國裡玩一次。去的路程多少遠,掐著指頭算一算,火車要走四五年,飛機要走一年半。

這課書,實在充滿了想像力及對多少年後的現代世界的預測。而五年級這位新時代的張老師卻開個倒車,給我們打開了那扇幾乎被遺忘了的、通往古典文學的後門。使我們有機會在一味追求革新的潮流中,及時地回顧到豐富的傳統。

這對我這讀了好多線裝小說,一腦子「舊思想」的小學生來說,卻是在無意中得到了一項新的肯定。

我的作文分數忽然大幅度的提高。我從這位新來的國文老師得到了很大的鼓勵。

這年的春季旅行,也由這位不拘一格的國文老師徵得學校同意,帶領我們坐一小時火車,「遠征」了天津。使我們不但看到了有名的「西沽桃花林」;也看了「南開」和「北洋」兩所有名的大學。回來之後,張老師說讓我們寫「天津旅行記」。我立刻「發揮所長」,寫了很快樂的一大篇。老師對我誇讚有加,說:「老師寫的也不過如此。」我信以為真,回家「據實」向父親報告,卻被父親正色地教訓了兩句:「老師這不過是鼓勵你,不可信以為真!」

不過,我那篇作文卻奉命陸續抄了不知多少篇,分別寄給外縣市的其他小學。雖然在我心裡仍然覺得「老師對我不僅僅是鼓勵而是欣賞」,卻再也不敢到父親面前去自我表揚了。

這使我想起三年級那次賽跑應得第一卻被判出局的事,現在我開始明白,對我來說,作文得到肯定,比賽跑得到肯定確實是有意義多了。我並沒有什麼運動才能。那次跑第一,實在是因為同組的人都跑得太慢。萬一那次居然沒被「偏心」的老師藉口我號碼拿在手上(沒人幫我把它別在衣服背後)而判無效,我說不定會以為自己可以進體育系,做個運動選手呢!那豈不是「入錯了行」?!

張健庭老師除了教國文以外,也教音樂。所有代表當時代的如「葡萄仙子」、「月明之夜」、「麻雀與小孩」等等歌舞劇,都是這位張老師教我們的,還包括表演。我現在已想不起來這位穿長袍的男老師,示範「葡萄仙子」的時候,是什麼模樣,但記得由於他彈一手好鋼琴,也使我們幾個喜歡音樂的小學生得到了啟蒙的機會,奠定了我一生喜歡音樂,並且能學以致用的基礎。

張老師把我們這班教到六年級上學期結束,他就趁暑假離職到天津教南開中學去了。這成為使我羨慕南開中學的一個較具體的原因。

我很高興,在那嶄新的小學,居然給了我一年半的時間,肯定了自己喜歡的舊文學並非落伍。

我也很高興,椿子霑先生的英文教法雖然令人緊張,但小學畢業時,我們已經唸完了兩冊「模範讀本」,能使我在升入中學之後,比同班同學「搶先」了一大步。當別人還在為ABC苦讀的時候,我卻可以大玩特玩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