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我們走路去

出殯的那天,看好了時辰,「穿神、點主」,把神位立好,但見兩具棺木在哀樂聲中,罩上「棺罩」,曾祖母的是精工刺綉的「花棺罩」;四爺的是「黑棺罩」。由於依禮,曾祖母要在前,四爺要隨後,抬棺出門時,還曾大費周章。先把停在二層正房穿堂的四爺的靈柩移到前院旁側等待,等曾祖母那停在三層正房穿堂的靈柩在音樂的吹吹打打聲中先行,然後這才「起靈」隨後。這行列一出「靳嚮善堂」的大門,立刻蘆台街上全體興奮起來——「來了!來了!」

這喪禮,對本主來說,是籌備了七年,省吃儉用,籌足了龐大的治喪費用,為的是在這一刻,要贏得全部鄉、世、戚誼的點頭認可;也要贏得所有鄰里的心服口服——「聚泰號」果然還是聲勢赫赫,令人不敢小覷。何況全鎮其他三大戶都已敗落,只餘「靳嚮善堂」一家。儘管他們上一代揮霍的程度驚人,卻仍然出得起這麼堂皇的「大殯」,足以使人們對「嚮善堂」肅然起敬,由衷佩服起來。

於是,沿途祭桌連綿不斷,表示鎮上對這家鄉親的敬意。

我穿著男孩的孝服,堅持不肯隨同女眷坐馬轎車,而要和各房堂弟們一起走路到墓地去,為的是可以「身歷其境」,而不必坐在那放下布簾,密不通風,黑洞洞的馬轎車裡,像被押解的犯人一樣的去送殯。

小時候,隨母親及其他女眷坐馬轎車去墳地的經驗是很難忘的。

河北省這一帶,距黃帝戰蚩尤的涿鹿已不太遠。許多出土的石雕人像或動物,散置在荒野裡,無人聞問。也不見有人研究那是多麼有價值的古物。只記得母親在這顛簸震盪的「掃墓之旅」的途中,曾掀開車簾一角,指著外面荒野中散置著的石雕,隨口編成歌謠來哄著被車子搖晃得七葷八素,又悶得不耐煩的我。至今我記得母親一面拍哄我,一面唸著「長蟲過道野雞飛,石人石馬大石碑」。那大概是轎車經過荒野古道時的即景。「長蟲」就是「蛇」。橫過古道的這野生動物,被車子經過時,驚得四散的情景,被母親編成歌謠之後,反映在我悶悶的小孩子的心情上,是既溫暖又無奈。自己也不能知道這沉悶又痛苦的旅程需要多久,既然已經開始了,也只得耐心地盼它快些終結吧!終結之後,就可以看到那極目荒涼之中,不知何年何月被築墳的人從地下挖出來的「石人石馬大石碑」了。

所以,當我長大到可以膽敢申請不坐車,而走路去墳地的時候,我就冒著被批駁的危險去申請,而居然就很容易地被批准了。

在路上走著「送殯」有意思多了,我和大弟祖光一路欣賞喇嘛們的黃衫和長可及地的大喇叭,看他們怎麼可以吹出那麼低而可怕的長音。和尚道士們比較輕鬆,他們的樂器也好聽多了。喪禮最好聽的是嗩吶和鑼。它們那「哇喇哇喇,通!」的響亮的聲音,顯得整個的行列都很「光彩」,而我們這一大隊小小的第五代,穿著一律的白孝袍,步子活潑,一點也不哀戚,反而時常竊笑那些必須假裝哭得涕泗交流的長輩們,那裡來的那麼多鼻涕和眼淚。

沒有人責備我們,做孫輩和曾孫輩的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特別得寵。都會放任我們蹦蹦跳跳,愛如何就如何。從這件事,也使我了解,自己是多麼願意加入男孩的行列。心中暗暗悲憫那大伯母房中,只比我小三個月的堂妹,被迫必須坐在那密閉的轎車裡,不許「拋頭露面」。而我卻只因已經隨父母離家在外,就可以被認為不必遵守老家的古禮,而有選擇的自由。特別是我,這第五代第一個女孩,居然率先加入男孩的行列。大伯母答允了我的要求,把男孩的帽子給我戴上,還笑我說:「你看,曾祖母多了一個重孫子!」

遇到祭桌的時候,司儀要先喊一聲兩個字的口令,讓行列停下來,接受祭拜。而我們這些不坐車的孝子孝孫,就負擔起還禮的任務,磕頭跪謝一番。等再聽到口令時,就繼續前進。靈柩莊嚴而緩慢的在儀仗後面進行。我們這些「代表」跪謝的小孩們,覺得很是「光榮」。「祖光」堂弟笑話連篇,一路數著祭桌的數目。每次都為猜不到那司儀所喊的口令是那兩個字,而胡亂替他編造兩個同音的字,使那兩個字變得十分可笑。於是這堂皇的行列裡,有人在哭,有人在笑。而無論是哭是笑,兩旁看熱鬧的人都不批評,因為這已經是大家早已知道的正常現象。人們所關心的只是它的場面,人數多少?花費估算若干?行列多長?送殯的人數越多,表示這家越是人丁旺盛,儀仗的行列越長,越表示家大業大,財力雄厚。

「聚泰號」這次「出大殯」,在當時的蘆台鎮已是難得一見;但據長輩們說,這實在遠不如當年全盛時期的氣派了。「當年曾祖父出殯時,前面的隊伍已出去一里多地,還未見眷屬們的馬轎車出現。街上的人都覺奇怪,以為省去了這一項。其實當轎車終於跟上來的時候,浩浩蕩蕩,足有上百輛之多。……」

大爺和大伯父與四叔,竭盡所能,要維持這場面的苦心,也就可見一斑了。

走路到墓地相當遠,需要很好的體力,但更需要的是一種「遊玩」的心情。我常想,清明時節去掃墓的人們,郊遊的心情一定比追念先人的心情要來得濃厚。尤其是舊時家中的女眷,她們幾乎沒有一點可以被允許到郊外活動的機會。特別是像「靳嚮善堂」這樣守舊的「大戶人家」。所以,儘管從家裡內院上車,直到墓地的途中,始終是車簾深掩,但透過那一尺見方的小車窗,還是可以看到一些野地與田園。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享受了。

這次,我們這一支年紀十歲上下的隊伍,跟在長輩後面,一路蹦蹦跳跳,玩玩鬧鬧地抵達了墓地。

墓地是一片空曠。

祖墳很莊嚴的依序排列著。它們十分高聳。從最遠處的一座單獨的大墳開始,往下是兩座同樣高度的,分列在大墳下方的左右。再往下又是單獨的一個,接著是空著兩個位子的五座墳墓的基地。依輩份往下排。墓園旁還有兩座孤墳,是夭折而未曾舉行過冥婚的。或輩份太小的。最高的那座主墳是「虛祖」,意思是搬到蘆台來落戶之前的祖先。然後才是兩位高祖,一位曾祖,及以下的祖父輩。每一座墳的周圍用磚砌成三尺多高的墳圈,上面再用土坯砌成拱形,外面抹灰或泥。墓地的周圍很好看,因為是用無數雕著獅子狗的石樁圍成一圈的。那些獅子狗的樣子十分有趣,卻因為它們所負擔的「守墓有責」的任務而顯得有點莊嚴。

下葬的儀式單調而又有點恐怖。我很怕看人們把棺木放進地穴裡那沉重又無情的場面。而整個的辛勞、緊張而又龐大熱鬧的喪禮,好像不應該是這樣的一種結束。

幸虧我是和堂弟們在一起,而我們是不得不被拉上馬轎車,和大人們一同搖搖晃晃的回家了。

「那司儀在遇到路祭的時候,所喊的兩字口令是什麼呢?」竟然一直都沒人能正確地告訴我們。

我們把這一天的經歷當作極為新奇的素材,無拘無束的討論著。尤其是兩個字的古怪的口令,當我們亂猜而猜得太離譜的時候,大家笑得肚子都痛了。完全忘記了這是應該哀戚的、為亡故的長輩出殯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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