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九、屬靈的世界

在出殯的前三天,我們就從塘沽回老家了。

家中景象忽然變得非常陌生。

宏偉的「四合套」大瓦房,正門大敞四開著。直接可以繞過影壁,走進前院。一路穿堂都打開,連我們從來不被允許穿越的大廳房,都敞亮地讓我們看見那紅木傢具。太師椅上鋪著藍椅墊。

全部的院子都搭上了蓆棚,周圍掛滿了輓聯輓帳。那在春末夏初特有的涼風,吹得整個蓆棚白花花的一片飄動,白布輓聯和素色輓帳,與上面那些黑字輓詞,瀰漫成一片屬靈的世界,完全脫離了人間世的踏實。好像整個這五進大瓦房都消失了,而變成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幻境,一切都在隨著死者的靈魂升天的途中,悠悠蕩蕩。靈棚擋住了兩側的房子,人們要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得從靈棚那看不見的通道中鑽過去。而全部的房間都住滿了來自各地的「五服」之內的本家和親戚。婦女們都自動幫忙在縫孝衣。「大破孝」是「聚泰號」辦這大事所不能免的大開支。整疋的白布由布莊送過來,扯開給親友的大人孩子,一人縫一件孝袍。孝袍的縫製有一定的規矩,直針縫,不許倒退,以免「倒孝」,會觸犯迷信,導致再有人死亡。孝衣的毛邊不許縫,以表哀戚而「無心修飾」。鞋也要「鞔」上一層白布,孫輩的鞋上加朵紅花,孝子的鞋後跟要加一條蔴布。婦女頭上戴「孝箍」,男子戴孝帽。孝帽還分軟帽與硬帽,硬帽叫「樑冠盞」,是孫輩用的,前面也有一朵紅絨花,表示輩份。這一切,都是大家親手縫製。

靈棚外面和各層正房的月台上,都擺著八仙桌,請來辦備喪事筵席的專人,開「流水席」——「八大碗」(八樣葷菜,是喪事常用的菜式),招待親友。隨時有人抵達,隨時入席,所以叫「流水席」。這種耗費是十分驚人的。

大伯母早在多少天以前,就囑咐各房把不必要的擺設收拾清爽。炕箱臥櫃,一律加鎖。只留立櫃下層給來賓放置衣物。炕箱上面放被褥。至於各層房子,除「四層」繼續封死不動之外,其餘越是平常沒人住的「閒房」,如今用來招待親友,越是要事先整理。打掃房間的同時,更要留神裡面的擺設或古玩。口頭還不能說是為了避免人多手雜。(實際被順手牽羊的情形絕難避免)。表面上一切應有的陳設仍然要有,但盡量選些最普通而不可少的揮瓶、帽筒、蓋罐之類,以不使人看出是有意藏起來為原則。但這樣一來,各個房間都簡陋多了。加上客人眾多,我們這群長住塘沽的自然是都不認識,就連老家的人們,也不見得每個都熟。特別是女眷,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要說對遠方男性親友不全認識,就連同是女性的親友,如果不是經常來往,也得經過一陣介紹,才敘得出來,誰是長輩,誰是平輩或晚輩。大致說來,是男客住東跨所,女客住內宅。至於說,能不能嚴格限制在「五服」之內才可以進來,天天吃流水席,依我判斷,那是相當困難的。如果有人來混充親戚,也只得由他。頂多私下彼此計議,「盯著一點」而已。辦喪事既要擺出如此排場,也只得把一切可能的損失都計算在應有的開支之內了。

到了正式「開弔」這天,來賓從一大早就絡繹不絕。正門打開,直通內院。有些來賓從門外就痛哭流涕,一路走,一路哭嚎著來到靈前,上香跪拜。四位司儀稱為「四相」,隨時唱禮。這「四相」也不同於一般的司儀,都是有功名的儒者,當地德高望重的人物。他們身穿藍袍,黑馬褂,分列兩旁,讚禮用「齊唱」。家祭時,從「孝眷出廬」唱起。三跪九叩首,然後「上香」、「獻茶」、「獻椒」(子孫獻給長輩的酒叫「椒」),「獻箔」、「獻饌」、「進毛血」……我們半猜半問地看著長輩上祭。然後當司儀又唱「匍伏」、「興」,「匍伏」、「興」……我們就跟著他的號令下跪,起來,再下跪,起來。家祭完畢之後,客人來祭拜的時候,我們也自動情願地來「跪棚」,陪著「匍伏」、「興」、「匍伏」、「興」的玩個不停。把「四相」唱禮的腔調也學會了。那真是最好聽的「禮歌」。

在我們小孩子來說,這一切,真是「好玩」極了。大家穿上肥肥大大的孝袍,我和妹妹堅持要戴男孩子的「樑冠盞」,而不要用一條帶子纏在頭上的「孝箍」,大家一同跑進跑出。高興跪就跪;不高興跪就跑到各房間去玩。四爺的靈柩在前院第二層正房的穿堂。曾祖母的靈柩在第三層正房的穿堂。我們有時到前面去「跪棚」;有時在後面。曾祖母靈前的「主角」孝子是大爺。大爺那時也有六十多,快七十歲了。鬚髮皆白,卻要穿上重孝。他的孝服背後綴著麻布,腰上繫著麻繩,後面拖著長長的「尾巴」,末端打著一個結。我們這些晚輩不知好歹,一味竊笑「大爺的長尾巴」。而出殯時,孝子要拿著哭喪棒,也使我們為一向尊嚴的大爺,深抱不平。

但這一切,在我們還都只是「正戲」上演之前的「序曲」,真正令我們興奮的還在後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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