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八、衣冠不改舊家風

老家蘆台鎮距離塘沽只有一小時火車的路程。民國十幾年,塘沽已經大步走向工業化,蘆台卻還是過著靜態的農業社會的日子。

「衣冠不改舊家風」。何況是「靳嚮善堂,聚泰號」!儘管上一代吃喝玩樂抽大煙,掏空了老家的元氣,到了父親這一代,卻是力圖振作。有人離家出外奮鬥,有人自願留在家中延續傳統,重振家聲。離家在外奮鬥的並不比在老家留守的更偉大。因為那留在老家的不但要支撐起偌大的「空架子」,而更不容易的是還要「中興」,恢復老家的光榮。

這責任,落在大伯父和四叔的肩上。

北伐成功,不必再逃兵災了。把出租的頭層大廳及前院收回來,仔細修葺,使它恢復舊觀。僅存的田莊也堅持只典不賣,日後一定要贖回,才對得起祖先。為了避免被外人覺察「嚮善堂」家道中落,法政學院畢業,新舊學識俱佳的四叔,犧牲自己向外發展的機會,以振興家業為己任,和大伯父共同挑起這副重擔。

四叔不但每天要為家用開支操心,更要為以往對窮親戚例行的照顧而咬緊牙關,撙節開支,絕不取消這由祖上留下來的往例。他悄悄地利用東跨院的一個角落,自己養豬。每天在繁重的家務壓力之下,勉力騰出時間照顧五、六隻豬,盡心把它們養得肥壯,只為在過年之前,可以請屠戶來把豬殺好,分贈給那些「只等聚泰號」來接濟的人們。除了豬肉之外,還包括幾斗稻米和已經磨好的麥子麵。這是當年高祖父經營糧棧,發財致富之後,留下的德澤。深得鄉里人們的感戴。四叔為了維持這項家風,真是苦心孤詣,不足為外人道。每年堂堂皇皇,把這辛勞的成績照顧了別人之後,自己一家卻只夠除夕加菜及給祖先和神祇們上供之用。初五過後,供桌上的菜餚撤下來,全家可以吃到正月十五,以後這一年就又只能吃鹹菜拌豆腐及從「薊運河」撈上來的小魚了。

維持「聚泰號」的場面,真是多虧大伯父和四叔。而這維持場面的「壯舉」表現在給曾祖母和四爺同時出殯的浩大陣容上,更是我家獨一無二的「大傳奇」,值得一記。

曾祖母和四爺並不是一起去世的,曾祖母去世的時候是民國十四年,四爺去世是民國十七年,而出殯的時候卻已經是民國二十一年了。

停靈在家,曾祖母是七年,四爺是四年,也幸虧家中深宅大院,五層大瓦房。每一層的正房穿堂都有足夠的空間,做為寬寬敞敞,頗為「氣派」的靈堂。

曾祖母先去世,停靈在繼祖母所住的那一層堂屋,四爺後去世,停靈在二層的堂屋。

黑漆烏亮的上等棺木,架在高櫈上,前面鄭重其事,長年的擺著香燭祭品,兩旁各有兩條長櫈。北方天氣乾冷,棺木又好,而且年年加漆,這為現代人所不敢想像的停放方式,我們全家大小,視為理所當然。

住在塘沽的我們一房,在這兩位長輩先後去世的時候,趕回去參加入殮以後,就只有偶爾才回去一次,對這兩具棺木的印象卻是十分深刻。因為在沒有電燈照明的當年蘆台鎮,煤油燈與燭光煢煢熒熒之下,那漆黑烏亮的棺木顯得格外的莊嚴與肅穆。它們是大家出入必經之路,起先,我們還在清早與黃昏去行個禮,後來也就視它們為家中的一景,不再覺得裡面睡著家中尊嚴的長輩。而只有大伯母和四嬸、五嬸,每天一早一晚,梳洗得一絲不苟地去到靈旁,撫棺哭上一場,叫作「吵靈」,表示永誌不忘。祖母和大祖母也有時參加到曾祖母這一邊,盡盡晚輩之禮。「吵靈」的都是婦女,她們的哭聲高低抑揚,形成一種音樂,極像現在常聽到的黑人靈歌,使我一直懷疑這是否是全人類一致的一種原始的「藝術化」了的哭聲。很可能在非洲也是用這樣的哭聲,大家「齊哭」,來表示哀悼,卻又因日久天長,當初的哀慟已經淡去,於是就形成了儀式一般有固定調子的「音樂」。

伯母、嬸母她們的音質實在很好。哭起來有人是高音部,有人是中音部,形成重唱或合唱,非常富於音樂性,尤其是大伯母,聲音柔和醇厚,是最飽滿悅耳的女中音。她長得很美,又十分能幹。當她領先「吵靈」已畢,起身依禮去勸慰其他的女人,使她們也能適可而止的時候,她那含淚的眼睛,閃著「一切都該如此」的柔和而又自信的光。她不施脂粉,鵝蛋臉龐,略有幾粒雀斑。高矮適度的身材,素素淨淨的衣服,一絲不亂的髮髻,該如何是如何。正如她持家的分寸,一切都恰到好處,不疾不徐,不亢不卑。纖稱合度的身材,使她一直有優美自然的姿態。冬天的時候,她為了取暖,也僅僅是把雙手插在棉襖的衣襟下,從不見她聳肩縮頸。儀態之美,表現在日常的自然純樸之中。每天早上見到我們,總是先問:「夜裡冷不冷?」或「夜裡有沒有蚊子?」黃昏時分,也總是她,風雨無阻地過來給祖母房間把煤油燈罩擦亮,點上燈。一早一晚,必定到祖母房間來問安。點煙、倒茶、整理被褥,晨昏定省,絕不疏慢。幾十年如一日,帶領著後來進門的嬸嬸,教她們盡晚輩之禮。每一房的孩子過生日,她都記得。當天早晨,她一定備好燒餅油條與煮熟的雞蛋,親自送到我們的房間,笑瞇瞇地提醒我們:「今天你是狗長尾巴尖,多吃點東西,長結實一點!」親切自然,一點也不造作。

老家長幼有序,長輩對晚輩的生日可沒有「送禮」或「請客」的。有時我們因為在外面住久了,偶爾回老家住住,會用外面的禮貌問「大媽早,」或「大媽晚安,」這時她反而會說:「家無常禮,不用天天問,叫聲『大媽』就行啦!」

小孩子們沒有一個覺得家中長年停放兩具棺木有什麼不尋常。大伯母有時也把我們拉去「哭」幾聲——「老太太最疼你呀!該哭哭呀!」讓我們也「慎終追遠」一番。

民國廿一年,終於,老家存夠了出殯的「大」錢。準備就緒,要出殯了。

這不但是「聚泰號」的大事,也是蘆台鎮的大事。

曾祖母王太夫人是在高祖父那一代興家立業之後,直接承續上代的發達,幫助曾祖父把「聚泰號」的家聲發揚光大的關鍵人物;而且是帶大了五兒四女,使這家人丁旺盛起來的第一功臣。如今在有了第五代之後,她老人家的出殯怎能馬虎?

「靳嚮善堂」鄭重其事,蘆台鎮也動起來了。遠近各地,「五服」之內的親族,依禮要在這期間住在喪家,街坊要準備擺祭桌路祭,還有要準備看熱鬧的,……平常沒什麼大事的這鎮上,如果有誰家「出大殯」,可比什麼都重要啦!

街談巷議,「聚泰號」要「出大殯」了。這「殯」將是什麼樣子呢?請多少和尚,多少道士,多少喇嘛?用什麼型製的棺罩?多少人抬?行列有多長?是「大破孝」還是「半破孝」?子孫有多少?……

鎮上每一個人都替「聚泰號」計算著。「聚泰號」自己又怎能掉以輕心?

何況是母子兩人同時出殯,誰在前?誰在後?

加倍隆重是沒問題的了。

準備去「聚泰號」吃「八大碗」流水席的人是陸續地到齊了,其他的人只得等待這一天「正日子」的到來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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