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老家逃難

做為久大永利的員工,逃難也是浩浩蕩蕩,聲勢不凡的。相形之下,老家的「逃內戰」,情形可就完全兩樣了。

農業社會發財致富的「靳嚮善堂」,樹大招風,宅子太惹眼,因此,每此「過兵」,必定會成為大兵落腳的處所。偏偏那幾年,軍閥對軍閥,打不完的仗,「蘆台」是他們必爭之地。打勝的或打敗的,都如蝗蟲過境,使住戶們膽戰心驚,飽受騷擾。

當我們在塘沽,由工廠照顧安排之下,浩浩蕩蕩逃內戰的時候,老家卻沒有那麼幸運,每次扶老攜幼,倉皇奔逃之外,家宅也被屢次駐軍而糟蹋得面目全非。不但駐軍糟蹋,自己也為了掩人耳目,把大宅盡量「醜化」,使它不留半點丰采。我最記得有一次從塘沽回老家,驚愕地發現,小時候我最喜歡的那莊嚴的正門已經用磚砌死了,剩下門旁兩個大大的石頭獅子,很沒意義地站在兩旁,顯得荒涼又奇怪,使我不得不向左右鄰居詢問:「聚泰號在那裡?」

鄰居對「聚泰號」一副永不會忘的樣子,指著旁邊一道小小的窄門,說:「這就是!」

這就是?

這那裡是!「聚泰號」即使不開那堂皇的正門,也該開這邊敞亮的車門,怎麼會走那如同「晏嬰」受辱時被迫屈尊的那麼小的一個門?

事實告訴我,那就是我家。進門四顧,不錯,是荒涼敗落的東跨所。上馬石,下馬石還在,馬與車是不見了,倒是緊靠後花園前面的角落上,拴著一條兇猛的黑狗,看見我這生人,露齒狂吠,幸虧它被鐵鍊拴著,否則我是準被咬傷無疑。

荒園冷落,我悄悄退回箭道的小門。推門進去,小時候最愛邊走邊數的牆上鏤花圖案還在,卻顯得枯銹無神,不見昔日有趣的光采,那被我戲稱為「飥果」的腰形圖案,變得毫無生氣。

箭道還是那麼長,但一份荒涼感,使我不敢直接往我所最愛的後園去尋幽探勝,很無奈地經過了那同樣也被磚砌死的月亮門,往後走,直到看見那唯一表示可以通行的通往三層房的小角門,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進去。

原來前面頭層那五間半打通的大客廳和頭層後面的東西兩廂房各三間都已租給了一個「萬興百貨商店」,開了襪子工廠。為了和內宅隔開,那濃蔭蔽日的「藤蘿架」院落也不再是可以自由進出的地方。整個的宅子被攔腰切斷,剩下了一列第三層的正房和兩廂,以及後面沒人居住的第四層。這第四層也是早就用磚砌死的。當年給人的感覺是神秘,現在給人的感覺是敗落。

據家中長輩說,「鬧大兵」對老家造成非常大的災害。不但宅院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家中老幼婦女更是終年膽戰心驚,隨時準備逃命。當時所謂「鬧大兵」,就是直奉戰爭。那一陣,張作霖的奉軍軍隊在東北,吳佩孚的直隸軍在華北一帶。而蘆台正是這直奉拉鋸戰的要衝,有時奉軍打過來,有時直軍打過去。真可以說是兵荒馬亂。不得已,第二次直奉戰爭的時候,家中的男女老少就都逃到了鄉下一個叫「國家園」的地方去避難。家裡把堂皇的正門用磚砌死,故意給人造成破敗的印象,以免成為駐軍搜括的第一目標,內宅和前院隔開,表示是「過不起日子」了。「房子都租給襪子工廠了,還有什麼油水呢?」

苦肉計,以求自保。

家人搬到「國家園」,這邊大門砌上,走東跨所,而且在車門旁邊開了一個小小的便門,看起來確實是小門小戶了,其實,單單是請幾位農民或家中長工看家,每人每天就要付兩塊銀元,這「一天」的工資相當一般工人「一個月」的工資,還要負擔他們的伙食。

據家中長輩說:各軍閥的軍隊都在這大宅駐過。張作霖的奉軍,吳佩孚的直軍,都曾先後光顧。張宗昌原駐山東,褚玉璞原駐河北一帶,由於受困,在蘆台駐了很久。不僅吃光了我家的存糧,而且把蘆台其他的十幾家糧棧也都吃光了。而老百姓是按貧富等級來分別捐款。當然,靳家也並不能因為房子被佔用而就免於捐獻。吳佩孚因兵力不足,借調過南省的兵,有安徽兵,山西閻錫山的兵,馮玉祥的兵,還有陝西胡景翼的兵。這些外省兵各有各的方言,說話都聽不懂。據長輩說,在這些軍隊之中,以馮玉祥的兵最為紀律嚴明。如有偷搶或任何擾民行為,都要槍斃。馮的部隊有三大件武器:大刀、步槍和手槍,在當時來說,這樣的配備是很厲害的了。

如今回想,真是「福禍相生」,「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深宅大院如皇宮,卻是內戰各軍閥駐兵的最佳選擇。大好的精緻建築,裡面考究的傢具和古玩,即使盡量妥為收藏,怕也難逃損毀流失的噩運。而這大宅的主人們,不但在「過兵」時擔驚受怕,倉惶逃徙;而且在逃徙的時候,比別的人家要增加幾倍的緊張、惋惜和恐慌。內眷們平時養尊處優,受盡保護,逃難的時候卻加倍困苦。不要說自己家的車馬已無用武之地,即連向外面租用,也因不敢招搖而作罷。於是,男人們是徒步奔逃;女眷們則是請人用大籮筐抬往鄉下,或抬到火車站,再往其他城市逃亡。

大宅駐軍似乎已成定律,內戰時期駐軍閥的軍隊;日軍來犯的時候,也是飽受滋擾。「解放」以後,這老家的房子又住上了「解放軍」的傷患和部隊。由於這些軍人大多是農村兵,看到這麼大而又這麼空蕩蕩的房子,曾彼此詢問。

「這是宅子還是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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