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六、父親講故事

父親並不因為新環境逐漸舒適而減低了對老家的懷念。

他的懷念是非常感性的。

從父親多年以來,重複敘述老家的諸般小事,片片段段,都是溫馨的這一點看來,世界上一定有人特別容易原諒艱苦與不平,而只專心記著快樂與溫馨。同樣發生在父親幼年與童年以及成年歲月中的極苦與極樂,聽父親每晚用講故事的方式一一追述,不但快樂、溫馨和有趣的小事成為我們成長過程中最樂於記住的故事,就連那滴水成冰,無人為要去上學的父親準備早點,而只得自己從已去世的祖父靈前供桌上,取用一小碗凍成冰塊的玉米麵粥,如此辛酸的往事,在父親敘述時,也成為淡遠動人的小小人生插曲。至於他經常談起的,由於祖母早逝,幼小的男孩缺少照顧,因而「各種病都生過」,包括「肝炎」嚴重到長腹水,舊時稱為「大肚子痞」,腹部腫脹難消。父親也患過疼痛難忍的關節炎,由於大家庭除正房以外,冬天缺火,陰寒長久侵襲,使少年時代的父親罹患了這應屬老年人才會有的病痛。

至於說,這樣嚴重的疾病,是怎麼治好的?當時我不懂得問,父親也沒說。但想像當時家中雖然只剩空架子在支撐,所結識的高階層名醫一定還不少,當年也沒有西醫,所以不容置疑,那是中醫的功勞。

父親這種容易消化痛苦的天性,一定也感動過我們。使我們從父親以說故事的方式談他自己對苦樂的取捨之中,得到對人生從正面去認可的許多啟示。

相信如果父親所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些痛苦與仇恨,那不但父親不願多談,即使多談,恐怕我們也不願多聽了。

我們極愛聽父親的故事,而且特別愛聽他講自己小時候的故事,每晚臨睡前,央求父親「講您小時候的故事吧!」父親從不令我們失望。

有些故事重複又重複,我們都記得一清二楚,彷彿身歷其境了,卻還是願意聽父親用他那充滿懷舊之情的聲音「再講一遍」。

這本書中,關於老家的傳奇,祖父的逸事,以及祖父和父親在天津的生活的片段,都是聽父親講的。

父親仁厚友愛的天性,也使他記著老家那些堂房叔伯——他的堂兄弟們。

大爺房裡有兄弟四人,由於沒分家,所以大排行,父親行二,老大是大伯父,為人木訥,不苟言笑。逸事也少。三叔和四叔是雙胞胎,比父親略小一點,五叔是大爺膝下四兄弟中最小的,而六叔是五爺這房的,和父親同父異母。

論年紀,既然大伯父規行矩步,不愛玩,五叔、六叔又小,就只有三叔四叔這對雙胞胎可以和父親玩在一起了。

他們遊戲的地點也是老家的後花園,那時我還沒來這世界報到,後花園還是上一代少年們的世界。

父親說這段故事的時候,總不忘加上一句——「為了和大爺房中的堂弟弟玩,自己常常從繼祖母的瓷蓋罐裡『偷』拿兩塊槽子糕去『交』這兩個朋友。」

「槽子糕」很有效。他們堂兄弟三人不但玩得很投機,有一天,那兩位雙胞胎還救了父親一命。這就不僅是由於「槽子糕」,而是來自先天的手足之情了。

那天下午,天很熱,他們三兄弟相約到後花園去玩。幾個人玩得滿頭是汗,想要洗洗臉,看見花園角落的地上埋著「半截缸」,裡面有水。所謂「半截缸」,是把水缸的下半埋在地裡,只露上半在外面,這是為了添水及舀水都方便。上面通常是加個木製的蓋子。三兄弟把缸蓋打開,由父親這做哥哥的拿了葫蘆瓢去舀水。那缸裡的水所剩不多,因此必須探身下去,才能搆著水面。不到十歲的這兄弟三人,個子都很矮小,父親這最大的也仍然是力不從心,一手拿著葫蘆瓢,一手把住缸沿,低頭彎身向缸裡舀水,卻是一直嘗試,一直搆不著水。缸裡的水像一面圓圓的鏡子,映照著父親的臉和梳著辮子的頭頂,感覺上那水離他很近,事實上卻總有一段距離,父親只顧探身下去搆水,冷不防失去重心,倒栽蔥、頭朝下,眼看就要栽進缸裡淹死,驚急之下,左手仍然奮力把住缸沿,右手的葫蘆瓢也扔了,騰出右手來也把住缸沿,卻是只能維持不致掉下去,而無法退回來,只得大叫:「不得了啦!救命啊!」

三叔、四叔這兩個雙胞胎在這緊急的狀況之下,立刻一人一邊,拉住父親的腳,兩個人使出平生之力,卻無論如何,也拉不動正在缸裡往下墜的父親,只聽父親在缸底頭朝下,悶聲大叫「別鬆手啊!我的辮子已經沾到水啦!」

兩個弟弟一面拚命使力拉住,一面急得大哭:「二哥!你不要淹死!二哥!你不要淹死!」

這兩兄弟筋疲力竭,嘶聲喊叫,不知過了多久,才驚動了曾祖母房裡的丫頭「小福」和「小壽」,從前院奔來救命。

四人合力把父親救了上來,解了他的「倒懸之危」。父親的辮子早已濕了,總算在兩個弟弟「咬緊牙關不放手」,與「地心引力」誓死對抗之下,保住了這二哥的性命。

看得出來,父親在多年之後,敘述這件驚險事件時,是對那兩個雙胞胎弟弟多麼感激——「如果他們因為拉不動了,隨便一放手,我就沒命。」父親總不忘加上一句:「但他們寧願哭叫,也不鬆手。這份緊急之中的鎮定與堅持,也不是每一個孩子都可以做到的。」

三叔和四叔是大爺的小孩,三叔後來念外交,語文能力一流,二十多歲就到浙江去做鹽務局局長,卻不幸染上傷寒,病死任上(但據其他親戚說,是被人暗殺,無法求證,只得存疑)。

這位優秀的三叔,我沒見過,四叔卻在日後成為靳嚮善堂老家的重要支柱,他法政學院畢業,因大伯父為人保守,家中裡裡外外,事務繁雜,不能沒有幫手,於是放棄了在外工作的機會,負擔起日益衰落的家計,對外又要硬撐場面的重責大任。後來家中長工一個一個的辭工他去,四叔不但要負責家中捉襟見肘的收支,還要指點子侄們讀古書,勤習字,一絲不苟。偶然我隨父母回老家,也會被四叔「機會教育」,考我唸家中的楹聯,單是唸對了還不行,還要問我「出自何典?」使我這洋學堂的「高材生」窮於應付。但我還是很喜歡四叔。他教導晚輩的方法雖然嚴格,但態度十分溫和,一口老家蘆台話,那腔調,先天就柔軟蘊藉,帶著感情。高高的個子,清秀的五官,走起路來不慌不忙。家中婚喪大事,他和大伯父主導一切,兩人同樣的揣著袖子邁方步。一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有涵養的樣子,典型的儒家老中國人。但是,幾乎沒有人能想像這麼溫文儒雅、飽讀詩書,又在法政學院畢業的、公子哥出身的四叔,赫赫有名的靳嚮善堂的「四先生」,在長工陸續走了之後,是輪到他,天天脫下長衫去後門外挑水。每到過年,為應付債主,找個住閒的遠親去典當幾件值錢的皮貨或金器,不僅是自家花用,而更是為了接濟某某鄉親。

接濟鄉親是最不可免的。家中即使困窘,莊上還是每年整大車的送來各類穀物收成,我們小孩子只關切那些大號的花生和甜甜的紅薯。不知道那些麥子、高粱、玉米等等還要經過什麼手續,才可以變成全年家中和遠近親友必備的食糧。

倒是繼祖母不忘昔日光榮,說當年「聚泰號」一到秋收之後,送到家中西院糧倉的糧食,成大車的從北街東頭一直排到西頭。長年住閒的遠近親友,可就多了。這排場,至今猶有蘆台的老一輩鄉親,能道其詳。我這晚輩反而只是道聽塗說,不敢信以為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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