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五、久大員工逃內戰

塘沽,沿著海河,綿延著西方各國的營盤。法國營盤、日本營盤、俄國營盤、英國營盤……。他們享有中國的內河航權和駐兵權。懸著各國旗幟的輪船,毫無忌憚地停靠在塘沽碼頭。各國營盤門外站著身穿制服的荷槍兵士,那驕橫無禮的模樣,也被民眾視為當然。

塘沽,不只是有外國營盤,它其實也有中國營盤。只不過,他們是軍閥打內戰的。

真奇怪!中國軍隊在列強駐軍冷眼旁觀之下,打內戰打得那麼起勁!

這些中國兵,在冬天,寒風凜冽中上操,是我童年記憶中鮮明而又悽清的一景。

雪茫茫的早晨,他們的起床號:5. — 5——3 — 1——0—響在一白無際的天地之間。「大兵」站齊了行列,聽著「立正」「稍息」的口令跑步,遠遠傳來「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四小節,分成兩種不同的節奏。頭兩小節,一字兩拍,後兩小節,前兩字各一拍,第三字兩拍,第四字一拍,形成雄渾有力的節奏。那些大兵,打著綁腿,穿著布鞋,踩在黃土地上的拍子重重的,卻又輕輕的,「一、二、三、四,二一三—四!」真好聽!因為它是大家一齊喊的。

然後,氣氛一變,他們的歌聲串入了塘沽曠野的空間,唱的是「當兵,吃糧,為我亞細亞!」

然後大部分是唱「三國戰將勇」,把關、張、趙、馬、黃,三國時代的五虎將依序唱完之後,就唱「滿江紅」——「怒——髮衝冠!」把「怒」用去聲表示,很是有力。然後再齊喊:「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我們不知道這些軍隊是那一支軍閥的,他們來來走走,但從他們所唱的歌的腔調,猜到他們是北方兵。

所以他們有時也唱「大將南征」。

那幾年,軍閥混戰,長輩們對時局的談論,反映在我們小孩子耳中的只不過是些你來我往的人名——張作霖、吳佩孚、馮玉祥、閻錫山、褚玉璞、張宗昌……。有時他們互相攻打,有時他們彼此聯合。經過村鎮的時候,百姓會受到騷擾、有錢的大戶人家尤其難逃一劫。蘆台老家「嚮善堂」因為房子大,總是首當其衝。老家的人們稱各軍隊來鎮上暫駐叫「過兵」。「過兵」的意義好像天災「過蝗蟲」一樣,軍閥為自己爭地盤,對軍隊並不注重紀律,更無愛護之情,尤其打敗仗的時候,更是不管軍隊死活,那些「敗兵」就成為變相的土匪,所到之處,無所不為。老百姓也只有忍氣吞聲,聽天由命。

塘沽自久大建廠到北伐成功,十年之間,沒有一年不內戰。內戰一起,一定找鹽商要錢。而鹽商一定拿久大精鹽去搪塞,成為慣例。民國十三年,第二次直奉戰爭,久大照例受難。當時塘沽成為內戰必爭之地。每次鬧兵災,工廠總是勉強維持,不致停工;但盡量把員工眷屬送往安全地帶。而這民國十三年的逃難也就成了我童年記憶的一部分。

這次的逃難陣容可謂浩浩蕩蕩,目的地是天津法租界的總公司。

感謝「列強」!在我們國家裡佔了那麼多的「租界」,讓我們中國人在自己打自己的時候,有處可逃。

我們是坐京奉路的夜車,悄悄出發的。

塘沽車站上,擠滿了久大、永利兩廠員工的眷屬,站台上堆著各式各樣的箱籠。工廠總務處派有專人照顧這些箱籠。當然,其中都是一些細軟或各家自己認為重要的東西。大部分是樟木箱或硬裡的皮箱,方方的箱蓋與箱底之間貼著封條,寫著箱子所有人的姓名。大銅鎖莊嚴地鎖著。另外還有許多網籃,盛的是形狀不規則的物件。我們的兩隻大樟木箱,有一隻上面特別加貼了一張字條,父親用大大的毛筆字寫著「此箱怕壓,請放在浮面上」。我們每次和工廠一起逃難,都會看到這樣的字條。我知道,裡面所裝的除其他衣物之外,一定有那兩架掛鐘,它們被八國聯軍由宮裡搶出來,又流入民間小販手中,被祖父湊巧買來,那是父親的最愛。除了它們很值錢之外,還更有對祖父的紀念價值。

我們坐火車到了天津,晨光熹微之中,從「老龍頭」車站坐洋車到了法租界的久大總公司。我和妹妹半站半靠,倚在母親膝上;看著父親同事王芳洲先生的女兒坐在洋車的踏腳板上。那是我們第一次坐人力車,以前在老家是坐馬轎車。搬到塘沽之後,幾乎是沒坐過任何的車。對於坐洋車,很是好奇又興奮,因此格外印象深刻。我們笑王芳洲的女兒坐在踏腳板上的樣子,說她是「坐二等」。那大清早從火車站走出來的心情,留在我記憶裡,十分深刻。對幼年的我來說,那實在是一次新鮮有趣的旅行,好像就因為這樣一次「旅行」,使我日後一直最喜愛凌晨絕早出發去旅行,那空氣,新鮮極了!

久大精鹽在天津的總公司非常高雅漂亮。你簡直不會相信在那民國十幾年的時代,有那麼沉穩堂皇又十分現代化的公司。它的規模在一開始就已奠定了多年不必再變的基礎與風格,所以直到幾十年後,它仍然莊嚴自信地站立在天津的市中心。這樓高四層外加一層地下室的建築,一直是我日後重要的落腳處。久大精鹽對員工子弟的照顧數十年如一日,而且無論大小員工,只要你去託他們幫忙或暫時借宿,都一視同仁,幫忙到底。

這次抵達時,久大總公司為我們這群「難民」已經準備了早點。我們一下車,就被接待到大大的餐廳。十人座位的紅木圓桌上,已經擺好了四隻十二吋盤,盛著精緻的早菜。另有小碟的花生米和清切鹹菜。饅頭和稀飯足量供應,使我們大快朵頤。

早餐之後,我們被「分發」到不同的招待處所去避難。那也是第一次,我認識到范旭東先生的大宅。那坐落在舊德租界改為「特一區」的洋房,高大敞亮,有前後兩座二層樓,後面還有一所單獨的小院,有書房和客房。大宅東側是一排小平房,專給看房子的人住。

我們抵達之後,行李早已運到,房子也已打掃清爽,大家各自打好地鋪。一切不勞我們操心。把地鋪安排妥當,大家初步認識了一下這「逃難」的高級環境,中午的時候,就有工友送開水、饅頭和包子來了。

范旭東先生經營久大精鹽,對員工照顧之周到,此是一例。這種對待員工如一家人的胸襟,怎不令大家留戀效忠,為公忘私地全力以赴?

我們和母親在天津避難,父親和全廠同仁留在原地工作而沒有內顧之憂。工廠對這類事件的處理一向是如此公私兼顧。

逃內戰的經驗,以這次最為深刻。這以後的再一次難忘的經驗,就是七七事變之後的八年抗戰了。這大宅,於是成為我們與日軍誓死對峙的年代的一個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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