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四、鍾瑪利

二年級的時候,同學中來了一個插班新生,名叫鍾瑪利,她是廣東人。我們不知道廣東是什麼樣子,於是,鍾瑪利就代表了具體的廣東。她給我們的印象是很不一樣的。馮以玉所代表的是一種屬於江南的嬌貴;而鍾瑪利所代表的除了那屬於廣東人的外向直率之外,還帶給我們一種來自基督教的新經驗。

在鍾瑪利以前,我們沒看見過信基督教的人。

首先,瑪利兩個字就是很基督教的。其次,鍾瑪利穿的偏帶皮鞋,我們也沒見過,那時,我們大部份還在穿圓口或尖口的布鞋,沒有帶子,是母親們親手做的。而鍾瑪利的紅色毛線襪子和她所畫的來自基督教的聖誕老人的紅衣服混為一體,好像她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也代表著「聖誕老人」的家族。

鍾瑪利的父親是永利鹼廠新請來的技師。與她一起插班來就讀的還有她的表姐,叫伍杏記。

唉真奇怪!還有人名字叫「鍾瑪利」和「伍杏記」的!頑皮的男生們立刻給她們編了一首短歌,每天看到她們,就大家一起唱:

鍾瑪利 153—

伍杏記 153—

今年要想考第一! 1221—7210—

唱得有腔有調,而且還有表情。我說過,明星小學的男生是很壞的。

鍾、伍兩表姐妹,幾乎天天被他們氣哭。一面哭,一面抗議,「怎麼啦嘛?我們又不犯私!」

於是,「犯私」「不犯私」就又成為男生們開玩笑的歇後語——「怎麼啦嘛?又不犯私!」

現在回想「犯私」可能是沿海省份才有的一句常用的話,有人走私,有人販賣私貨,所以「不犯私」才被一般人用來表示自己的無辜。

也許是因為天天被人拿她們的名字開玩笑,沒多久,鍾瑪利就把名字改了,叫「鍾愛華」。這穿紅襪子、偏帶鞋的小女孩,成了我們班上三個小個子,坐前排的女生之一——我,馮以玉、鍾愛華。

鍾愛華除了會教我們廣東話之外,還會教我們唱許多基督教的聖歌。我們很快就學會唱「耶穌愛我萬不錯,因有聖書告訴我,小人朋友他肯當,我雖軟弱他強壯。主耶穌愛我,主耶穌愛我,主耶穌愛我,有聖書告訴我」。雖然我們從來不知道耶穌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愛鍾愛華。

鍾愛華也會織毛線。我們很欣賞她的技術,就也千方百計,請父母託人從天津買毛線和鋼針來織著玩。小學的生活內容一下子擴張了很多。

我們讀三年級的時候,北伐成功了。學校要開慶祝大會,讓我們做紙練和彩色字。這時鍾愛華就又發揮她的「先進」本領。她比我們做得既好又快,讓我們跟著她學,也許這是因為她比我們大一歲,所以會的事情也多一點;不過也許只是因為她來自最先對外洋開放的廣東,國父的同鄉,所以她會的事情,我們都不會。譬如做彩色字,要用小剪刀把色紙剪成細細的紙絲,搏成一個一個的小球,再黏在大張的硬紙上,成為立體的彩色字。這對我們三年級的小女生來說,是很難的。既剪不細又剪不勻,而且非常慢。鍾愛華發揮了「革命先進」的精神,她教我們把色紙先對分,再摺成一寸多的小長條,左手拿住,右手的剪刀靠在左手的食指與拇指之間,輕輕往前挪動的是左手的紙,而不是右手的剪。右手只是機械的動作,這樣剪出來的紙絲,既細且勻又快。

技藝實在是要「學」的。

鍾愛華給簡單的塘沽帶來了好幾樣東西——紅毛襪、偏帶鞋、剪紙工和耶穌,而另有一件影響最大的「新潮」卻是「剪髮」了。

鍾愛華和她的母親都是剪短髮的。而當時塘沽久大永利兩廠的女眷還都是梳著舊式的髮髻。我們小學女生還梳著細細的兩條辮子,鍾家來到塘沽之後,起先,大家覺得他們奇怪,用不以為然的眼光看待他們這一家「南蠻子」;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這不以為然的心情,一下子變成了羨慕和贊同。我母親動作真快,忽然有一天,自作主張,就把我的兩條小辮子剪掉了。父親下班回家見狀,大為生氣,把母親嚴厲地責罵了一頓。我在旁邊聽著不敢出聲,以為這下母親一定後悔死了,也一定會好好地等上一年,讓我的短髮再度長成可以梳辮子的長髮。不料到了第二天,父親出門上班,我去上學。等我放學回家,卻看見母親把她自己的長髮也剪短了,而且還配上一個由鍾太太送給她的,有彈性的髮箍,壓在頭頂上。

母親的舉動不但使父親大為震驚,連我也被嚇住了。覺得母親那一頭烏黑的長髮真可惜!而剪成短髮的母親,看起來像個小孩,她個子本來不高,剪短了頭髮實在是減少了丰韻。

我不記得這件事引起的風波是怎麼結束的。但母親那勇於接受新事物的反抗性格,卻由這件事表露無遺。她成為久大精鹽員工眷屬中,第一個追隨「南蠻子」,把長髮剪掉的一個。後來,卻是所有的婦女都剪髮了。只不過,母親的理由不是追隨時髦,而是「這樣方便」。

確實是不錯。首先,我清早上學,不必等母親為我在百忙中梳辮子。其次,我也不必再為母親對鏡梳頭那麼費時而不耐煩了。她的頭髮又多又長。洗一次頭要用好幾壺熱水,和很多的硼砂(舊時洗頭用硼砂,經濟實惠,又使頭髮非常烏亮)。又沒有吹風機,只得慢慢把它擦乾,母親事情又忙,小家庭,不但事事躬親,而且那年頭,全家大小的四季衣服、布鞋、被褥,都得親手縫製,洗衣更是全靠雙手,燒飯從柴灶到煤灶,自己升火,菜要自己買,自己調理。孩子又接踵而至。整理內務也是責無旁貸。想想看,她怎麼會不希望減少梳頭的麻煩?於是,毫不猶豫,既然有人剪,就跟進吧!

但這份勇氣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改革的勇氣是一種創造力和學習慾。母親不但勇於剪髮,也勇於學一切新的東西。鍾愛華一家從廣東搬來之後,最先接納他們的也是母親,她不但用行動接納鍾太太的短髮,而且用行動學習鍾太太的織毛線。記得母親是說到做到的立刻託人從天津買來英國出品的「蜜蜂牌」毛線和幾種鋼針,快手快腳地學會了織毛襪,然後織毛褲與毛衣,最後是織比較複雜的手套。至於說,圍巾、帽子,更是不在話下,於是,我們一家也最先「跟上了時代」,厚重的棉衣可以只穿在外層禦寒,內層可以減輕些了。以前的冬裝——內衣、小棉襖、大棉襖或棉袍、袍罩;內褲、棉絨褲、棉褲……外面再加棉斗篷或棉大衣,真可以使人走不動路!

漁村出身的母親,自幼反抗纏足,結果等於只纏了一半,現在更是把綉花鞋擱在一旁,逐漸也可以穿皮鞋了。三十不到的年輕母親,可塑性高得很哩!又豈止是和父親學背詩詞和下象棋、圍棋而已!我們在小學學的每一首歌,她都會唱。而且和父親一起跟著我們邊唱邊跳地表演。

父親和母親十分相愛,剪髮的風波並未持續很久,因為那本來就是小事一件。母親把從湖南同事太太學來的自製臘肉和糟魚,以及栗子雞,一樣樣端上飯桌的時候,父親就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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