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嶄新的日子

員工宿舍第一批建起來了,取名「新村」。

塘沽全是鹼地,大地到處龜裂,草木不生。要想種植花木,先得從三里外的鄉村——「西廠」運來「甜土」。「甜土」是居民為了有別於被海水沖漬過的本地「鹹」土而隨便簡稱的。這些「甜土」不僅運到「新村」花園,為種植大量的花木做為基礎,也分運到各個住戶院中的花圃,以供住戶們自己美化環境。

父親看中這屬於「新村」後排的「邊間」,是為了門前那塊三角形的空地。它的面積只相當於蘆台老家一層四合院的半個院子,但對父親來說,已是聊勝於無。搬進來之後,就在人行小路之外,填滿了新土。父親興高采烈,親手種植了一圈垂柳和整排沿著圍牆的夾竹桃,又在邊緣上種了低矮的馬藺草。院子裡,除在花圃種了容易生長的鳳仙草及開花最多的野茉莉之外,還種了潑辣又嬌艷的「太陽花」。塘沽充足的陽光最適於這種小花,它有個由小孩子們賜贈的渾名,叫做「死不了」,言其生命力之強,無論多麼惡劣的環境,它也可以存活。其實並不然,如果沒有陽光和「甜土」,它是不能存活的。

父親對老家的懷念,表現在他所熱心選擇種植的花木上。他為遷就塘沽的環境,所選種的石榴樹、無花果和白色的南茉莉,都是老家就有的,此外,他種了各種顏色的牽牛,北方的環境對牽牛花很優厚,它們的顏色不只是紫色,而是粉紅、明藍、深紫、淺紫、白,以及混合成不同線條的雜色,後來,這牽牛花變成塘沽最普遍的花,野生在各處有籬笆的地方。

我們逐漸熟悉這雙手萬能所創造的新環境,親自體驗從無到有的快樂與信心。那通往花園的地方,特別建了一座拱門,上面刻了兩排大字,寫的是:「支配環境,渡過難關」。

當春去夏來,塘沽就每年都更進一步的生氣盎然了。「塘沽新村十七號」從此成了我一生最熟悉、最可愛的地址,從它逐漸完成,到我們倉皇搬離它,正好是從北伐成功到七七事變。

患難之中建立起來的感情,這「新村十七號」一磚一石,都曾和我們共度自簡陋到繁榮的歲月。小小的院落,兩扇給我們帶來無限安全感的綠漆小門,「門雖設而常『開』」的自由安全的居住環境裡。弟弟妹妹一個接一個的出生,看著他們脫離襁褓而可以跑出跑進,和鄰居的小孩到「前排」去嬉戲。「前排」是一個設有許多遊戲器材的大範圍的廣場。圍牆外的塘沽小鎮,也由於工廠的興盛而走向繁榮。那孤零的「海家小舖」不再孤零。各種店舖一家家地開起來,漸漸變成了整條的「新街」。「新街」上有了飯莊、茶食店、洗澡堂、鞋店、布店、中藥店、水果店;也有了一家戲園,偶然會有從唐山來的評戲團來唱幾齣「今古奇觀」裡的戲。新街鋪上了爐灰渣的道路,不再泥濘了。

新村裡住的都是兩廠員工眷屬。他們的小孩很幸運地受到最現代化的照顧。明星小學下課之後,小孩子們回到自己的家,放下書包,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前排」遊戲去了。那裡有比學校還寬敞好幾倍的場地,設有鞦韆、翹翹板、悠木、窗梯,還有最前進的「沙坑」,從海邊運來大量的白沙,專為孩子們發揮想像力之用。大家提著小桶、小鏟跑來,玩得不亦樂乎。

廣場靠圍牆的一大片地,做了兩個網球場,兩個籃球場,玩籃球的大部分是小學高年級的男生。玩網球的則是公司的高級職員。這些天之驕子的久大永利的職員,得風氣之先,接觸到來自西方的球類運動。網球場上的這些人們,穿上運動服,戴上球帽,你會從他們身上感覺到時代那快速的腳步,不到十年的時間,他們已不再是清末民初那留著髮辮,穿著長衫與布鞋的舊式中國人了。

成果是自己努力得來的。工作忙完,工作餘暇的時間就是這麼響亮。

除了戶外的運動場地之外,更時髦的是「塘沽新村俱樂部」,這俱樂部設在前排「二號」。和其他宿舍同樣的院子,裡面卻是整排打通的一個大廳。除了聽音樂和下棋、看報的地方之外,最具特色的是一個撞球枱。當時它不叫「撞球」而叫「枱球」。鮮綠的絨布枱面,襯著滾圓發亮的球。打球的人給我們的印象真是十分「紳士」,而他們也的的確確,所追隨跟進的全部來自西方,你再也不想揣著袖子踱方步,更別提躺在炕上抽大煙了。

這一切,全是由於一個理想。創辦「久大精鹽」的留日學人號召來大批的同學和留美歸國的同「志」,把他們所受的新教育與新觀念,用最快速度,與最務實的方法引進自己的國土。

五四運動的健將們還在報紙雜誌上打著無止境的筆仗,憑理論想要彼此說服,要不要「全盤西化」哩,這裡已經把理論直接就變成了實際。工業界的人有他們先天最務實的一面。他們不寫文章,不理會誰有反對的意見。他們找到一片可以開拓的天地之後,就雙手萬能地把理想「做」出來了。你看得見這成績,你享受到這成績,不但是你,而且你由衷地知道,這成績正在嘉惠著你的下一代。而在這同時,它也用實際的成果影響著周圍遠近的人們,讓人們由佩服與羨慕而想要急起直追。

誰不想住進久大新村來呢?

誰不想也使自己的住處同樣的現代化起來呢?

「永利新村」也跟著就在同一範圍之內興建起來了。大家攜手併肩,齊步前進。

誰不希望也到久大、永利這兩廠來做員工呢?

誰不想使自己所經營的大小企業也依照這美好的藍圖來發展呢?

這不需要論戰,它的本身就是最具說服力的、具體的典範。

兩廠需要大量的員工,除此之外,周邊的各種工、商、運輸、營建,以及其他各種服務業都隨著兩廠的興盛而興盛,塘沽市面是空前的繁榮起來了。

久大、永利兩廠的迅速發展,使陸路運輸的鐵公路,水路運輸的招商局,外商的怡和、太古兩洋行,也不得不臣服於這兩廠龐大的業務而俯首為他效力。不遠處的開灤礦務局更是早已成為兩廠生產線上不可或缺的動力。

夢想霸佔塘沽這水陸碼頭的「法國大院」、「日本大院」……之類,雖仍駐著不同制服的異國色彩的兵士,但八國聯軍時所做的侵略夢,已被迫到了逐漸覺醒的邊緣。

久大精鹽,永利純鹼,不喊一句口號,不打一次戰爭,他們用「實業」來說明一切——中國人大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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