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地址與門牌

久大精鹽與永利純鹼齊步前進,業務穩定成長,員工的生活與子弟教育得到了基本的照顧之後,就開始興建員工宿舍了。

「長幼有序」,久大精鹽的員工宿舍先動工。永利鹼廠隨後。

蓋房子的工人用大大的「夯頭」(「夯」音ㄏㄤ),四周穿著粗繩,圍成一圈,唱著歌「砸夯」的景象,給寂靜的塘沽,陡然增加了活力。工人用他們那粗獷又單純的聲音,大家齊聲高唱:

「砸夯!嘿呀嘿,嘿嘿,嘿呀嘿,二來喲!」

圍成一圈的工人,先是運足了氣,在歌聲中算準了節拍,大家一起把繩子拉直,使那石臼般的「夯頭」凌空揚起,再藉著地心引力落下。「砸夯!」二字佔一小節,是引子,第一個「嘿」字是為了使力而把「一」字用「嘿」來取代,然後從「一呀嘿」……到「二來喲」,是第一個起落動作到第二個起落動作的完成。在周而復始之際,可以隨興加入歌詞,只要拍子不變,就不會影響到動作的整齊劃一。

那男性的直率呼聲,響在塘沽那臨海的廣闊空間裡。而隨著那歌聲起落的「夯」,被拉著四周粗繩的手臂隨著同一拍子舉起;又隨著同一拍子落下,打在地上,發出「咚!」「咚!」的沉重的聲音。而隨著那聲音,本是黃泥的地基就越來越堅實了。

大的地基是由許多人合力一同打的,用「大夯」。有十幾二十人同打。打的時候要由「掌窮」的人來帶頭發號施令,是「起夯」與「落夯」的重要關鍵;也是歌聲的依據。而較小的地方是用「小夯」。每個工人手中一個像石杵一樣的「小夯」,上面是一個十字形的把手,這種「夯」是用各自的拍子打的,聲音細碎錯落,另有一種美感。無論用那一種打法,都是令我們小孩子百看不厭的一景。

歌聲和「夯頭」打在地面上的聲音,響在藍空下,是力與美的結合,也是希望的所寄。建設就是這樣用最原始的方法開始的。

當時在讀二、三年級的我們,在不能想像未來有何發展的情形之下,看工人「砸夯」,就成為我們另一項新穎的生活內容。

房子是用磚蓋的,不用土坯了。

站在夕陽下,看泥匠、瓦匠很有技術的砌牆,奇怪他們怎麼那麼準確,用「抹子」把那紅磚隨手一敲,敲掉一截,剩下的就正是他所需要的尺寸,而他們砌牆的速度很快,那磚頭拿在他們手中似乎很輕的樣子,三下兩下就砌起很高的一段。門、窗的木框就在砌的時候,很合適地嵌在中間,那一面砌,一面用白灰一行一行的抹著灌縫的手藝,也使我們十分欣賞,紅磚牆,在白灰的線條之間,顯出了漂亮的圖案。雖然父親說,這紅磚的價值還不如老家房子所用的青磚;用白灰灌縫也是低級工程,老家的房子不用白灰而是「磨磚對縫」的,講究多了。但我們仍然充滿好奇地期待著這從打地基開始的「新式」建築的完成,將來是既不同於井家莊那黃土院落,也不同於老家的「大瓦房」。它們是兩排同式的小磚房。每戶有三間或五間正房,一間書房,形成坐北朝南的一個L形。南房兩小間,分列大門左右。一間是下房,一間是廚房。角落上隔出一間有抽水馬桶及水泥浴盆的衛生間。(想想看!他們有多先進!那才是民國十幾年呢!)小小的院子,鋪了水泥地。木製門窗,漆上綠色的油漆。西牆邊是一個長方形的煤池,專為冬天儲煤,以備升火取暖之用。

塘沽新村的建設比廠房在技術上要簡單多了,但費事的是要打一口井。並且蓋了一座三層樓高的水塔,來提供住戶自來水。這在當時的中國小鎮上,真是創舉!

房子蓋得剛具雛形,我們井家莊的房子卻是已經到期了。

不得已,我們一家五口,包括我和妹妹,以及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弟弟,要在那新村的房子尚未正式完工之際,先搬進去住。那兩排房子,後排十七號是邊間,也是可以最先整理出大致眉目的一戶。院牆和衛生設備尚未完工,三間正房卻是勉強可以棲身了。於是,我們成為第一戶搬進「新村」的人家。

新式的房子已經不再沿襲北方使用的「炕」。那種用磚或用土做成的長方形的「炕」,是在「床」尚未普遍以前的大型臥具。小戶人家大部分是用「土炕」;講究一點的用磚炕。有錢人家所使用在炕邊的木製「炕沿」材料也好一些。炕的前下方,踏腳用的「炕櫈」也考究些。燒炕在外屋,看不見灶口。而簡陋一點的就在房間裡,炕的本身下面就有「灶口」,內部有通風道,把燒炕時的暖氣傳過去,使炕熱起來,冬天睡在上面可以取暖。不過有時因為炕太熱了,會影響人們體內水分的平衡,而北方冬天本來就缺少水果和青菜,所以經常會出現因缺少維他命C而引起的疾病。

現在,塘沽新村在「住」的現代化方面也是得風氣之先,不但取消了炕,而且有了衛生設備,又為了水的供應方便而動工鑿井,蓋了水塔。當然,這一切的成為可能,最基本的動力,是工廠已經可以自己發電。有了電,才有了這一切。那時,我們對「電」的認識只是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電燈」。所以大家都把工廠那附設的發電廠,稱為「電燈房」,好像它只是為電燈而設的,其實,當那樓高三層的水塔建好之後,我們才發現那「水塔」的最下一層最高,整整一間,從上到下,是一部大型的馬達,又寬又高的履帶在電力的帶動之下,不停地轉動,那聲音「噠噠」地響著,把井裡的水打到水塔頂上那大型的水箱裡,再經過地下的水管,通往各住戶。有了自來水,才談得到衛生設備的使用。

在這一系列「水」的設備尚未完工之前,我們一家就搬進了「塘沽新村十七號」。

別人說,那牆還太潮濕,那地也還需要再加一層「洋灰」,廁所也還沒有弄好,總之,還沒準備齊全,不宜居住。這一切,我們都知道,但我們必須要搬了,否則那「井家莊」的房東要我們再續租一年。

為了解除那邊房租的負擔,我們在一切尚未齊備的情形之下,搬進了剛具雛型的新居。

困擾我們的並不是一切尚未齊備,而是這新居還有許多舊日的「居民」,尚未來得及搬走。

這些舊日「居民」種類繁多,它們不同於老家當年的「五大仙」,它們是「眾小仙」。有許多是我們以前見所未見的小爬蟲。

蠍子、蜈蚣這兩種毒蟲,老家雖然也有,偶爾也會看見它們在陰暗的角落出現,但絕不會有這麼多。它們成雙作對而來,在牆壁上,在地上或台階上迅速地爬行。電燈尚未裝好,到了晚上,它們會侵犯到我們的木板床上來。僅有的避免他們過分猖獗之法,是盡量把床離開牆壁,並多灑一些石灰在床的周圍。但這也並不能百分之百杜絕它們的偷襲。還有一種形狀很像蜈蚣,但比蜈蚣略「胖」的蟲,兩整排的腳也更細長一些。身體不像蜈蚣那麼堅實,也不那麼紅得發亮。它們不太咬人,至少沒有毒,顯得和善些。還有一種也是多腳有節的蟲,個子比以上兩種短小,看來像是比較「和氣」,但它們頭上有兩個小小的螫刺,被它們叮了之後,皮膚上會出現兩個像針尖一樣大小的紅點,毒性不大,卻使你痛癢。我們稱這種小蟲為「二夾子」,他們數目較多,但不像蠍子、蜈蚣那麼可怕。偶然也會出現壁虎,北方的壁虎,個子很小,爬得很快,母親說,他們是吃蠍子的,所以把它們做「益蟲」看待,只是要避免被他們的「尿液」沾到就是了。

至於說蜘蛛、蚊蟲、蒼蠅等等,倒真的不像這些「地面部隊」那麼難纏,用不著為它們大驚小怪了。

人,是非常有彈性的;也是非常容易被寵壞的。在不得不與各種蟲類為伍的時候,我們也只得在夾縫中生存。也許要憑著更多的幸運,才可以僥倖未被毒蟲螫死,但這「幸運」似乎也並不是那麼難得的,因為我們一家五口,也就在那樣的「危機四伏」之中度過了原始與「現代化」之間的那一段「隘口」。像傳說中的鯉魚跳龍門一樣,「跳得進,變隻龍;跳不進,還是魚」而已。巧的是,當時我們的小學裡也正在教這首歌。

我們在一段與蟲類互爭地盤的日子過後,算是「跳」過了「龍門」,我們正式有了地址與門牌——「塘沽新村十七號」。小小的綠門,洋灰地的院子,有抽水馬桶的衛浴,旁邊「打井的」王師傅,天天負責自來水塔的滿水,廚房不再燒柴,而用了燒煤的「高灶」,父親可以騎腳踏車上下班,我們是正正式式,走入「現代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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