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貝殼、童戲

說與章台華「青梅竹馬」,是百分之百的正確。

他長我兩歲,是當時子弟學校同學男生之中,少數不對女生惡作劇的「好人」之一。也許是他父母對他們的教育成功,他是個小小的君子。喜歡唸歷史、看小說,卻從不向人炫耀他的聰明;也從不使人記起他父親的廠長身分。

我們來自同學的感情遠不如那來自鄰居的感情。他喜歡在我家玩。記憶中,他總是大清早就來了,坐在我家炕沿上,和我聊天,看我母親掃地。大概因為他實在很羨慕我們家那輕鬆自在的生活,所以有一次,他說:

「我到你們家來住,好不好?」

我覺得這也不錯,就幫他向我母親「申請」。母親笑說:

「人家章伯母可捨不得哩!」

章台華脾氣溫和,玩遊戲不在乎輸贏,我們常常玩一種用手心手背輪流接住五個小石子的遊戲,有時是用一些豆子包在布裡縫著,其實用蠶豆也可以,不過,用布縫的比較柔和好用。把它們拿在手心中,丟起來,用手背去接,然後再把它們接回手心。接住數目多的為贏,從手背上滾下去的為輸。小男生的手不如女生的柔軟有弧度,當然是我贏的時候多,所以從那時我就知道,輸家有時比贏家討人喜歡,因為他使別人從他的失敗中得到快樂。

我們也一起玩一種叫「上酒樓」的遊戲。在紙上畫些路線,能先登上酒樓者為贏。五子棋也是這種靜態的遊戲之一。在動態的遊戲中,我們玩「跳房子」,這也是我的「拿手」遊戲,直到我十九歲,去鄉下教小學的時候,仍然常和學生一起「跳房子」。章台華對我「跳房子」的「貢獻」是盡量把撿到的最好的「瓦」送給我,其中有一塊正方形的瓷「瓦」,不知怎麼會那麼整齊,約有三寸見方,四緣如同刀切的一般,正中間有一個燒好的印章,紅色的,可惜上面寫的究竟是什麼年份,當時不懂,現在也沒有印象,只是那像豆腐乾一般的紅線條圖案,點綴得那瑩白正方形的瓷「瓦」十分精敏悅目。這些被我們用來做「跳房子」表示「所有權」的標誌,大部分是一些摔了的瓷器碎片,碗盤的底部最平整,也最受我們喜愛。但像這樣又大又方又整齊美觀的「瓦」,卻是極不多見的。我珍惜地使用了好久,以我「跳房子」的技術,不知蓋了多少房子,後來當然也不知所終了。它給我印象十分深刻。不但因為它是我「跳房子」最得力的幫手;而且它那屬於高級瓷器的質感與它明亮的線條與顏色,都在我心中隨著歲月的增長,而越來越清晰。

因為章台華和我既是鄰居,又是同學,所以常有機會一起去學校,又一起回來。那綠色的帆布書包也是「新學制」之下的產物,把那寬寬的帶子斜揹在肩上,小孩子走路總是蹦蹦跳跳,寬鬆的書包就會在身旁或背上輕輕地拍打著我們。書包裡的「內容」實在很少,一兩本教科書之外,有個薄薄的石板,石板比書本略大一點,旁邊圍著本色的木框,有一、兩支細細的石筆,和一個小小的板擦。這套文具是我們的最愛,因為它可以允許我們任意在石板上寫寫畫畫,然後又可以不留痕跡地擦個乾淨,那是我們上國語課和算術課必備的用具,但大部分我們是用它畫小人。放學的時候,我們沿著一些人家的圍牆走著,那圍牆外面總是有高出地面的一條小小的土路,那小路很狹窄,因此我們自然而然是緊靠著圍牆走。塘沽原始的建築都是土坯。土坯是用泥巴和著麻刀(用鍘刀鍘碎的麻)加水製成的,所用的水是海水,所以裡面有非常多的大小貝殼。不但數量多,而且種類多。你很難想像有那麼多的貝殼在泥牆上嵌著。它們並不是刻意用來做裝飾或加強土木的堅固的,它們就是那麼自然而然隨著海水和在了土坯裡,又在建好了的牆上凸顯出來。於是,這些貝殼成了我們這些小學生走路時的採集對象。

小孩子們,一路走,一路把所見到的形狀特殊、顏色好看,或最玲瓏可愛的貝殼從土坯牆上剝下來。真得感謝那天然形成的點綴,如果是現代,用水泥膠在牆面上的任何裝飾,都休想用孩子們的小手把它剝下來。而我們那時的採集卻是容易極了。

各式各樣的貝殼,絕大部分都很完整,有螺旋形的,有圓形的,有一種如同一個逗點形狀,純白透明的,我最喜歡。它只有像一粒豆芽那麼小,但形狀整齊光潤,那玲瓏乖巧的模樣,像個溫柔的嬰兒。真感謝做土坯的工人,肯那麼輕手輕腳,居然很少把它們壓碎,如果是現代,一切使用機器來做,即使是土坯,恐怕也不可能保留下任何一枚貝殼的完整。其他有些像泰國廟宇一般尖尖的椎形的,最多數的是一種圓圓的扣子形的,上面整齊的螺旋紋,像個小小的「螺絲轉」燒餅。

這些貝殼的顏色繁多,有乳白、深紫淺紫、粉紅、深棕淺棕等等,由於它們體積都很小,我們幾乎天天都找到一些帶回家,卻絕對不會使那牆面變成坑坑洞洞。

這遊戲,大部分是在夏天。因為夏天白天長,放學回家的時候,太陽還有好高,我們可以有很多的時間,揹著書包閒閒地走著,一面找貝殼,一面踢石子的玩著回家。

簡樸的生活,其實是很藝術的。工業化的腳步雖然正以銳不可當之勢,迅速的逼近,而久大精鹽正在努力使國家擺脫落後與貧窮,以便跟上時代,希圖在國人的自覺與努力下,與列強的聲勢相抗衡。我們這批小孩,能在趕搭上這「全盤西化」列車的同時,仍然把握住那古老時代的夕陽日落,看見那「無限好」的黃昏美景,實在是一種可貴的幸運。尤其是我們這些久大精鹽的員工子弟,趁著父親那一輩胼手胝足,為工業化去改革與奉獻,我們卻仍然有豐富的閒情,能撿到骨董一般的碎瓷片,做「跳房子」遊戲的「瓦」;放學時,有天然的貝殼讓我們把玩。而在這同時,我們親眼看著在雨中變得濕滑難行的黃泥地,逐步地鋪上了用工廠燃料燒剩的煤灰渣所做的路面。工廠的煙囪一個又一個的矗立起來,火車的汽笛聲中,加入了上下班的汽笛。工廠有了自己的「發電機」,設了自己的「電燈房」之後,大家裝了電燈,儘管那紅紅的鎢絲燈泡,度數微弱,但還是毫無疑問地取代了煤油燈那搖搖顫顫的微光。

下雨天的油紙傘逐漸取代了斗笠。腳下的膠泥也逐漸因為有了橡皮雨鞋的防護而不再困擾我們,當夏天那事先毫無跡象的「闖雨」倏地來臨時,我們也不再用頑皮的心情去嘲弄牆外那慌張的行人了。

燕子倒還是每年按時回到我們這黃土院落的屋簷下來築巢。春雨中,院子裡的小菜圃,還是有許多青芽悄悄地冒出來,興奮的春季旅行,到「西廠」去看看桃花及聞聞那泥土的清香,還是我們每年一次的大享受。

而在這同時,塘沽那很原始的建築工人,卻被工廠徵召來打地基,開始為員工興建新式的宿舍了。

海風中,太陽下,秋雨裡,嚴冬的風雪中,記錄著我們的童年:

功課完畢太陽西,

手持書包回家去,

見了父母行個禮,

父母對我笑嘻嘻。

新式的學生歌伴隨著「新學制」,簇擁著們迅速地成長。

擺脫了「出必告,入必面」的古式倫理,我們改變了尊敬親長的方式與言詞。連「鞠躬禮」在當時也是令長輩們驚訝而手足無措的「新發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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