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北方與南方

久大精鹽成立員工子弟小學的那年,我剛好達到學齡,不早不晚,民國十四年。

子弟學校就設在「一廠」內,我們稱「一廠」為「老廠」。

蓋了三間帶走廊的教室,就開始號召我們去上學了。

沒想到,上學還是要考試的呢!

我隨父親去報名的時候,看見有比我先到的小孩,在前面排隊考算術。我一看那考卷,就嚇哭了。我只唸過幾段《三字經》,幾句《千字文》,認識幾個普通的方塊字,可沒唸過那稀奇古怪的阿拉伯數目字。責任感使我覺得如果這學上不成,對不起父母,自己也很丟臉。

正在我哭得十分傷心的時候,那考算術的小男孩放下筆,走過來問我:「你怎麼啦?」我誠實地告訴他:「我不會寫算術。」

小男孩說:「你上一年級,不用考算術的啦!我是讀二年級,所以才考。」

哦!原來如此!早知一年級不考算術,我就不哭了。為什麼別人不早告訴我,害我那麼緊張!

這小男孩名叫章台華。

後來發現,他是我的鄰居。他們一家剛從江西搬來。小男孩的父親章舒元先生,是久大的廠長,他也是留日的,和久大的創辦人范旭東先生一起來到塘沽設廠。最近才接來家眷,租了井家莊和我們同一個院子的正房住著。因為他們剛來,所以沒見過面。

章台華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

章台華的家庭、家世和我們是非常兩樣的。

尤其在那年代的北方。他們是南方人。

來塘沽「拓荒」的人有兩種,一種是遠從他鄉來的有錢有權的人。不過,這「錢」與「權」是工業上的,而不是政治上的。一種是無錢無權,只是憑一點技術來加入這行列的。

清末民初,有特別的一批幸運者。他們得風氣之先,由於家世或由於地緣的方便,一部分拿到庚子賠款的獎學金,經過清華學堂的一段教育而到了美國。這些最早期的留學生,後來可以說是個個飛黃騰達,在外交界、教育界、實業界、工程界、文學界,都有他們的一席之地,對他們個人來說,是全國仰望的幸運者;對國家來說,他們也是使國家在實際上擺脫舊傳統,奠定新基礎,走上新前程的一群開路先鋒。

在這批留美的學生之前,還有一批得到清末官費留日的,他們同樣是有較開明的家庭,經濟情況也比一般人好,因此他們也得風氣之先,選擇鄰近的日本去留學。去日本留學的好處,一是距離近,可以省去很大一筆路費。在心理上,與家庭聯繫也方便些。一是自一八六七年,日本明治維新以後,已經相當西化,吸收西方的新知比中國提早了幾十年。去日本留學等於是通過日本的經驗去間接吸收西方文化。這一批留日的學生之中,學科學與學教育的不少;學軍事的也多。其中范旭東先生就是日本京都帝大化學系畢業。章舒元先生是日本高等工業(現在的東京工業大學)畢業,學的是應用化學。他們都是自中學階段就在日本就讀,然後考入大學的。這些早期留日的學生除學到日本的科技之外,也學到了日本的經營方法,特別是在勞資雙方互助合作這方面,日本把他們歷來所接受到的中國儒家思想,融入工業化之後的經營方式,建立起實用於更大群體的東方倫理,形成一種「工廠倫理」,在工廠當局與員工之間,培養出一份相當於家長與子弟之間的感情與向心力。比歐美的純資本主義作風要來得進步和溫厚。久大精鹽的這一批留日的開廠元勳把技術與方法運用到自己的國土上來建設與開發,發揮了更深厚,也更本土的愛國熱情,而篩除了日本機械式管理過於剛硬與形式化的缺點。

由於當時接觸外洋是從南方開始,所以這批留學生之中,也是南方人居多。我父親在開拓者之中,是難得一見的一個北方人。

不過,我們這一家正式接觸「南蠻子」還是在章台華這一家從江西搬來,做了我們的鄰居之後。

這「井家莊」難得的一棟獨院房屋,我們是最先搬來的,住在東廂房。對面西廂房起先住的是一戶河南人,不記得他們什麼時候搬走的,後來有了子弟小學,就由從「深縣」請來的校長謝笙甫先生一家住了。章台華的父親是廠長,搬來之後,住在正房三間。那正房和我們廂房之間有一道竹籬隔開,有小門可以相通。這道小門是經常開著的。小孩子們無視那「門」的存在,天天跑來跑去的玩在一起。

我們家這北方人,對他們南方人充滿了好奇。在我們生活中,從蘆台那堂皇的老家,到塘沽這簡陋的新家,算來算去,這還真是第一次和南方人住在了一個院子裡。

我和妹妹跟這家南方人,展開了探索式的交際。

他們和我們可真是不一樣的。

比如說,他們說南方話。他們叫母親為「姆媽」。他們說吃飯是「ㄑㄧㄚㄈˇㄢ」等等。而他們的傢具和吃飯時的規矩和我們也是不一樣的。這一點,我們小孩子最好奇,也最喜歡研究。

我隨父母離開北方那規矩大得鄰里皆知的老家時,年紀很小,只記得最怕和大爺一起吃飯。不但怎麼端碗,怎麼使筷子,怎麼夾菜,怎麼離席,樣樣要我們學規矩,而且他們要我們「食不言,寢不語」,可真悶得我們哭笑不得。幸虧還有曾祖母或祖母的房間可以逃避。坐在這兩位老人家的「炕桌」旁邊吃飯是很自在的,頂多責成我們不許隨便跑開,不準掉筷子而已。

到了塘沽,我們可是大解放,一切回到了最簡單。不但由於住處簡陋,更由於母親那不喜歡繁文縟禮的個性。她讓我們覺得吃飯就是吃飯,吃飽為止。我們那因陋就簡的飯桌放在泥土地上,搖搖晃晃,四隻漆著紅漆的粗糙的方櫈,坐著也不舒服,大家也就樂得減免了那些排場。

章台華家卻是不一樣的。他們的南方規矩讓我們覺得十分新鮮。

首先,他們家的陳設比較考究,所住的正房居然有方磚地,尤其他們那紅木大圓餐桌,江西瓷的餐具,以至於他們臥房裡的蚊帳和銀製的帳鉤,都使我們覺得「好講究」!而尤其令我們覺得新奇的是他們把馬桶放在房間裡,而且那馬桶漆著講究的紅漆,畫著細緻的花紋。這對我們北方人來說,真是奇觀。不明白為什麼處處要排場,卻把馬桶放在屋角當擺飾。而且也許是心理作用,總覺得他們房間裡的空氣不太清新。

而最令我們好奇的是他們的早餐。

當我們這北方小孩起床之後,伸手拿個豆沙餡的饅頭或玉米麵糰子,蹦蹦跳跳,邊吃邊玩,解決了早餐之後,就喜歡溜過小門,到章家去看他們吃早飯。但見那紅木圓桌面上,整整齊齊,排好了烏木銀頭筷子和銀湯匙(我一直非常喜歡那銀湯匙的式樣,大大的正圓形匙子刻著細細的花紋,使我至今對圓形湯匙由衷喜愛),江西瓷的碗裡,盛著細緻的稀飯(細緻的感覺是因為它煨得特別久,而不見米粒),旁邊各有一個碟子,同樣花式,上面各放兩塊「金雞餅乾」。(那金雞餅乾可真是歷久不衰。直到現在,市面上仍然可以買到。相信這是因為它的原料中,雞蛋的成分特別多,所以吃起來鬆酥可口。)此外,還有每人一杯牛奶。

章家的小孩規規矩矩,圍坐在餐桌旁。很珍惜地吃完他們份內的那一杯牛奶、一碗稀飯、兩塊金雞餅乾,稀飯裡照例由他們的母親每人放一匙砂糖,那砂糖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因為在我家,如果用糖,則一定是紅綿糖,似乎在那樣的年代,砂糖也是一種「西化」的產物,否則我們不會對它那麼好奇。牛奶更是,不知他們怎麼會弄到牛奶。我日後回想,一定是在塘沽附近農莊,千方百計訂到的極新鮮的、由牛本身直接供應的鮮奶。

章家人的考究,使我們覺得好像看戲一樣。偶然,章伯母會發給我們這小旁觀者一人一塊金雞餅乾,那餅乾非常薄,又很小,使我們這已經吃飽的北方小孩覺得好玩,卻又未免懷疑章家的孩子怎麼能吃飽?他們的定量分配不是為了省錢,而是為了「衛生」。學了西化的中國高級知識分子,對飲食方面的定時定量,首先實行在自己子女身上。而給我們這隨便跳著,粗枝大葉,吃飽為止的北方小孩來說,那點東西,實在未免太「吃不飽」了。

章家的小孩和我們玩在一起,不懂得父母的職位高低和南方北方的界限。他們喜歡我們家的自由氣氛,我們沒有那麼多的繁文縟禮,我們跑跑跳跳吃早點的時候,母親在掃地,收拾屋子。章家的小孩來了,母親會把玉米麵、豆沙餡的糰子塞給他們吃,因為她聽我們形容章家的早點,認為章家孩子好可憐!吃不飽。起先,章家孩子不敢要,怕回去挨罵,後來也「入鄉隨俗」,知道無人會去給他們「告密」,也就樂於享用這粗豪又美味的北方食品。

我們的母親,個子嬌小,為人爽朗,笑口常開,對孩子們一視同仁,她做菜是好吃第一,對我們用餐的規矩是吃飽為止。家中經常有好吃的北方魚蝦及她快手炒出來的各式小菜,對章家孩子造成莫大的吸引力,而寧願放棄那銀匙細碗,到我家來品嘗平民口味。有一天,章家妹妹竟然把我們放在灶邊的貓飯也吃下去了,當我們發現之後,大驚小怪地告訴母親,卻被母親連忙制止,一方面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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