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硬體彩色「玩具」

用一九九○年代,居住台北鬧市,卻又孤獨無比的心情,來回想自己的幼年,忽然理解到什麼叫「孺慕依戀」之情。

能有那樣的心情,是多麼幸福呢?被允許能有那樣的心情,是多麼溫暖啊!

只有你在父母面前的時候可以。

當你有什麼苦惱,有什麼要求,有什麼困難,你叫一聲「媽!」就可以了。你甚至都不用說明原因,她自然就比你自己想的還多了。

當你想了解外面的世界,你跟著父親就行了。父親是孩子的榜樣,也是孩子的屏障和避風港。

當我很安全地每天吃到母親調製的各種麵食和海鮮,她幾乎是可以無中生有的做出別家所無的美味;當我可以很放心地在寒冬來臨之前,就看到母親為我準備的棉衣與外套,我的要求就是外面的世界了。

父親代表著外面廣大的天地。我很羨慕父親的生活,他可以去外面奮鬥,那是在日常衣食以外的一些生活內容。

當久大精鹽粗具規模,有了廠房,這廠房離家近得多了。上下班的汽笛使時間有了意義。工廠為上下班的員工鋪了一條窄窄的煤渣路,使生活有了目標和方向,那是久大精鹽工廠員工們的一條具體的「軌道」,每天早上八點,汽笛響了,父親走路去上班;中午回來吃飯,休息一下,父親再聽著汽笛離家。

時常,我會問整裝待發的父親「幾點啦?」

父親說:「兩點。」

「兩點就上班?」

父親覺得好笑:「兩點當然要上班。」

知道我這明知故問不能挽留父親在家,於是我宣稱:

「我跟著!」

「上班怎能帶你去?」父親理所當然,批駁了我的無理要求,戴上帽子,走了。

那時,職員們都戴帽子。夏天是草帽或一種圓形的硬売「麵斗帽」(美國早期電影中,常見這種帽子),春秋天是硬沿的呢帽,冬天戴皮帽。

這天,我起先是無可奈何,站在門口,看父親走。但立刻我就決定悄悄地跟在後面。小孩子穿布鞋,走路本來就沒有什麼聲音。何況為了怕給父親聽到,更特別小心翼翼,放輕腳步。父親不知道後面有我在「跟蹤」,我卻是一路走,一路很想笑。一種惡作劇的心情,使自己覺得十分緊張刺激又興奮。

走到工廠,父親將要進辦公室的時候,我才笑出聲來,把父親嚇一大跳。無奈地對我看著,既然我已跟蹤而至,又沒有時間送我回去,只得把我帶到辦公室背後的一片空地,那邊放著一大堆如同小山丘一般的各色各樣的玻璃瓶,囑我在這裡玩,不要亂跑。

於是,我就乖乖地和玻璃瓶玩一個下午,等父親下班。

至今我雖無從打聽那些玻璃瓶是那裡來的,但我猜想,很可能那是一個和久大精鹽有關係的玻璃廠,屬於「下游工業」的一項成功的嘗試。這些玻璃瓶是很完整的成品而並不是殘破棄置的。它們全部都是完好無缺,嶄新的。顏色更是豐富多彩,形狀也各不相同。

印象深刻的是它們那深淺不同的綠和深淺不同的黃。最深的綠,近於墨色;最深的黃近於棕色。形狀方面,有細細高高的,有矮矮方方的。圓瓶子比較平凡,但它圓得像是削平了兩端的皮球,白色透明得好像大型的肥皂泡,很是好玩。我最喜歡的是那些見棱見角,細高而狹長梯形的,和矮矮方方多邊形的。不記得它們有沒有蓋子,只記得它們那份在陽光下的亮度。彩色的玻璃製品是非常耐人尋味的。它們在不同的時間,會有不同的亮度,也就展現不同的顏色。我相信這些玻璃瓶吸引我的程度,應該比不上老家後園的花草;但它們另有一種來自後天人為的新奇感。那種堅硬的質感與亮度,以及它們見棱見角來自工業的造型,都使我這農業社會出生的小孩,用一種比較無奈而又不得不投入的好奇的心情,接近它們,欣賞把玩它們。

而且,我除了在老家時有一支「撥浪鼓」,來到塘沽以後,增加了一支畫著彩色的小竹笛以外,根本沒看見過新式的玩具。而這些玻璃瓶,無論在數量上和色彩與造型的變化上,都比一般的玩具豐富多了。

當我玩累了,就坐在旁邊一塊條石上,偶然也看見一些螞蟻。它們是那種大號的黑螞蟻,爬得特別快,比老家的螞蟻顯得兇悍多了。

日後回想那些玻璃瓶,大概是我國第一家玻璃廠的產品。只是塘沽並沒有玻璃廠。有人只記得秦皇島的耀華玻璃廠是最早的玻璃廠。但我一直相信,那些玻璃瓶的出產者是先在塘沽久大精鹽附近設廠試辦的。

無論如何,日後在化學課本上讀到關於「鹽」的工業價值,知道了「鹽」的偉大功能之一,是通過曹達工業可以做許多的化學工業產品,而玻璃和人造纖維以及染料,都是它的產品。小時候,看見工廠牆上大字寫著「副產品:碳酸鎂、漱口水、牙粉、牙膏」的時候,也只是模糊地知道「鹽」不僅是調味料而已,倒是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用鹽漱口、洗杯盤上的茶垢,也洗水果,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使用著。而家中每月由工廠發下的粗鹽與細鹽,是永遠也用不完的。大部分都分送給鄉下的親友了。

至於那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玻璃瓶之中,有一種成為我們日後很熟悉的東西。久大精鹽的副產品之一——漱口水,就是用那松綠色細長梯形四面體的瓶子裝的。它有一種芳芬的薄荷味道,上面貼著設計精美的廣告,小字寫著:「明星牌漱口水,使你滿口芳香,蟲牙齲齒,永不發生」。簡潔的詞句和那瓶子的造型之美,比之今天那些仍擺不脫圓柱形的瓶裝產品,像是真有更高的創意與藝術價值,而那時代,才不過是民國十三年左右哩!

「玻璃廠」並沒有在塘沽長久設廠,它只是這些年輕工業家們推廣鹽、鹼的廣大方向之一,而我和「玻璃廠」出品的邂逅,卻是把他們的產品做為我消磨長晝的玩具。不久之後,久大精鹽除了致力實驗製鹼以外,也成立了「黃海化學工業社」,廠房擴充為四至六廠,「黃海」設在我們所稱的「大院」裡,「明星牌」就不僅是牙粉、牙膏和漱口水的牌子,而且是子弟小學的校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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