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父母

「真空」的世界,串入了工廠汽笛聲響的那一刻,是多麼振奮呢!

好像從來沒聽過那麼動人的聲音!那尖銳悠長的笛聲從空無一物的長空中,遠遠傳來,是一個人間樂章的最溫柔的宣告——我們開始了!大家工作吧!

中國人在動了!但那不是「五四」式的「動」,這邊,沒有口號,沒有宣言,沒有抗爭,沒有誓約;有的只是腳踏實地,快樂地把生命納入一個全新的時代,年輕的生命有力量要發揮,那麼就讓我們開始吧!

久大「一廠」的煙囪矗立起來了,廠房一間一間的蓋起來了,「地平線」上增加了一景,幼小的我,坐在門檻上看「真空」的我,忽然看見有一列火車,沿著那地平線,從左向右,悠閑地開過去了,火車頭的黑煙向後長長地拖著,像一個巨人的髮辮,被風吹著,跑得那麼盡興。當火車終於從我眼前消失,開往看不見的地方時,我感動莫名,因為,從那以後,我知道,地平線不再是「真空」,而有了一件可以飛奔的東西,它是一個夢,是一個使者,是我自那以後,寄放前途的一個具體的象徵。它是一項寫滿著「外洋與中國」的恩怨得失的、人類的新發明——火車。是它,改變了世界。

我們的生活中,有了兩種不同的汽笛聲。一種是工廠上下班的汽笛,一種是火車的汽笛。北寧鐵路「唐胥段」(唐山至胥各莊)是我國最早的鐵路。最初「唐胥段」的功能是運煤,開平及灤縣兩大產煤地區,在英國人經營,中國人覺醒,互爭礦權的情形之下,合併為全國知名的「開灤礦」。這「開灤礦」的煤,經由逐漸延伸的北寧鐵路,兩三小時車程,運到塘沽,是范旭東等幾位工業家看中了這地點可以設廠的重要條件之一。這火車也就成為塘沽久大精鹽生產線上的一景。有支線直接進入工廠,使得工廠地上滿是煤渣,黑烏一片。那長列的貨車,運煤來,運鹽去。烏黑的車廂,卻給人帶來溫柔的美感,像個勤勞負責的母親,它們是塘沽人全體的動力。有了支線之後,那長列的火車就不僅是在地平線那邊駛過,而來到了離我們不遠的地方。那種貨車所特有的不但不急促,反而慢悠悠的感覺,比客車另有一種親切。客車是高高在上,對地面上的一切不屑一顧的;而貨車卻帶著一種服務的感情,載運著和我們生存密切相關的東西。那敞篷車廂,一點也不想有任何私祕的樣子,速度緩慢地、謙和地,可以禮讓一切高貴的客車先行地,那麼讓你覺得可以和它做朋友。尤其是我們這些小孩,每當有運煤車慢悠悠地從家的附近駛過,我們就會很興奮地跑到它附近去看那整齊的鐵輪,帶著那應該不屬於它的安閑與和氣,從我們面前輕輕地滑過鐵軌,那鐵軌的閃亮質感,總是引我羨慕。偶爾,我和比我小三歲的妹妹,各自找一枚大號的鐵釘,在火車將要駛來之前,把鐵釘擺在鐵軌上,然後等火車輾過那鐵釘,它們就變成了兩支小小的玩具刀。帶著剛剛摩擦所生的熱,拿在手中,有一種暖暖的感覺。釘頭的部分被壓扁而面積加大,成為整齊的刀形。而原來的釘子部分也就成為一條狹長的刀柄。我們十分滿意這種「創作」之樂。完全不懂得那會對火車的安全有什麼影響,反而是有一次,妹妹把鐵釘放在鐵軌上之後,火車駛過的速度好像特別慢,我們眼看那鐵釘已經壓成了刀形,妹妹忽然伸手要從兩組鐵輪之間,把「鐵釘刀」拿出來。我一把拉住了她。那火車在行駛時,兩組鐵輪之間像是有個空檔,可以伸手過去,其實那是因為火車後面一片空曠,沒有背景來顯現速度,而產生的錯覺,實際上,它還是「間不容髮」的。

自從有了火車,空曠的塘沽有了「重點」,我們可以到「鐵道北」去玩了。以前沒有鐵道的時候,連「北」都沒有什麼意義。

「鐵道北」有一片蘆葦地,還有一個跟著路基而形成的坡地,我們忽然覺得塘沽有了點綴。不知是不是因為墊高路基所運來的土是「甜土」,所以當夏天來臨的時候,那路基的緩坡上開了不少的野花,有白有黃,在風中搖曳生姿,還有許多草。這都使我們覺得喜悅,每天專心等父親下班回來,帶我們到「鐵道北」去玩,那邊蘆葦叢中有些小路,走進去,會聽到藏在蘆叢深處的一些鳥叫。

父親懂得許多種鳥叫的聲音。他會告訴我們,這是「藍脖」,這是「紅脖」,這是「黃鳥」。可惜我一直都沒有仔細去認識它們,而只是愛上了那蕭疏的野趣。

父親似乎和我們一樣的喜歡郊野。帶我們去玩的時候,一點也不勉強。彷彿那也是他盼了一天,好不容易才盼到的一段自己喜愛的時間,正好可以藉口讓母親專心地準備晚飯,把我們帶出去玩。火車和鐵道因此成為父親的事業與父親的慈愛混合起來的象徵。

從零開始的生活,不僅需要勇氣,而且需要一些技能。那沒有廚房的住處,燒飯的泥灶是父親和母親兩人花了很多時間,用膠泥做成的。一個灶膛,上面是一個圓形的灶口,可以放炊煮用的鐵鍋,一面是一個長方形小小的灶門,在這裡燒柴,後面是一個可以插半截煙囪的風洞。先把灶型糊好,外面再塗一層白灰,下面墊幾個磚塊,就可以使用了。現在想想,真不知當父親和母親協力做這起碼的生活工具時,想到老家那設備齊全的大宅,是做何感想。他們曾想過「不如歸去」嗎?還是既已做了「過河卒子」,也只有勇往直前呢?

或者,他們由於感情非常好,而寧願享有這「雙手萬能」,自立自主的生活;擺脫了大家庭的約束,反而更可以自由地相愛呢?

在我幼小的心中,我覺得父親和母親真是最情投意合的伴侶。他們都很活潑,都喜歡園藝,也喜歡琴棋書畫。母親原來的名字叫李金彥,父親大概覺得「金彥」太功利也太男性化,就給母親換了一個詩情畫意的名字——「蘭蓀」。似乎這使他們更可以過得合自己的意。父親和母親下棋的時候,母親輸了,就會把整盤棋局攪亂,和父親賴皮。父親永遠對母親這小孩子氣一笑置之,他們二人一起種花、種菜,瓜棚豆架的日子,全由他們合力創造,那「棚」與「架」當然也是他們一起搭的,在天天盼著發芽長葉,瓜豆成熟的日子裡,逐漸他們也養了小鳥;還養了蟈蟈,也有「蛐蛐罐」,大部分是為了聽這些小昆蟲的叫聲而不是為了看他們相鬥。母親還喜歡聽父親講故事。時常是父親把一些新舊小說裡的故事講給母親聽,然後再讓母親自己去看。來自漁村的母親雖然由外祖父教過讀寫,但她所見過的書是很少的。由於父親的「循循善誘」,先用故事引起母親閱讀的動機,然後再由母親自己去閱讀。閱讀之後,兩人在聊天的時候,就可以談談書中的情節,我也從「旁聽」之中,對那些書中人物有了相當的認識。長大可以自己看書的時候,就覺得那些人物都已和我相當熟悉了。

而父親和母親那種「談得來」的樣子,至今在我記憶中是美好溫馨的畫面。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年冬天,天氣非常冷。快過年了,母親又要忙給我們做新衣服,又要忙做年菜。三十晚上,北方過年要包餃子,父親一面幫母親擀餃子皮,一面給母親講一個窮苦人家的故事。講到在過年那天,做丈夫的瞞著妻子去當舖當掉了一件棉襖,買了肉和菜回來。而這妻子卻已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眼看丈夫過得艱苦,小孩又嗷嗷待哺,以後那有餘力來伺候病妻?心中難過,卻又不露聲色,勉強支撐,把餃子包好,放在外面窗檯上凍著。等丈夫和孩子都已熟睡,她給孩子縫好了禦寒的棉衣,把丈夫的舊羊皮大氅也修補整齊,一面流淚,一面暗中和丈夫孩子道別。希望他們由於不必再負擔她的醫藥而可以過較為容易的生活。並且希望丈夫可以再娶,娶一個健康的女人,幫助他過有希望的日子,在丈夫和孩子熟睡之中,她到院子裡上弔死了。

母親聽父親講著,哭得涕淚滂沱。父親卻笑她:「這故事,你已聽我說過多少遍了,每次聽,每次哭。卻還總讓我再說一遍。喜歡聽就不要哭嘛!」

而母親一面擦眼淚,一面說:「就是因為喜歡哭,才喜歡聽嘛!」

年輕時的父母,在我們心中,真是最可愛的一對:他們的輕鬆、開朗、勤快、樂觀,以及生活趣味之豐富,都一定影響了我們對人生的看法。家裡沒有爭吵的聲音,而只有說笑的聲音,真不知他們的相愛是幾世修來。

母親「勤學好問」,所「學」的不只是讀書,而更是學做各樣的女紅。生活使她沒時間繡花,卻必須為一家人縫製各季的衣服,連父親的中山裝,她都照著原來的樣子學會自己做。那本來是只有城裡的裁縫才會做的,以後索性連父親的西裝也由母親精細的手工裁製。而父親對母親無微不至的讚賞與鼓勵,一直使我印象深刻,而以為世上的夫妻以至於各種人際關係,大概都是這樣和氣的。走入社會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後,才逐漸感到自己這從來不懂與人針鋒相對,或用疾言厲色去為自己抗爭,在後來事事需要爭取,人人各不相讓的工商業社會,竟然也成為一種「缺點」。

母親是一點也不保守的,隨著時代的改變,她和新到北方來的同事太太學會了織毛線,於是,我們一家大小的毛衣褲、毛線襪子和手套圍巾,都很快地「跟上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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