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拓荒

塘沽的冬天,經常是雪茫茫,風獵獵的。

它很空曠,風從廣大的北方,或更廣大的海上,任性地狂吹,把荒原上,幕天席地的雪,吹得迷茫又凌亂。那條大河,不知已經寂寞地橫越這荒原多少年代了,它亙古以來,就這樣把滿河的水送往海洋。當嚴冬來臨的時候,它會封凍成一道冰川,靜止著,隱埋起它那無止境的行程。

肆意怒吼著的風,發著哨子一般的聲音。它好像自古便如此地霸佔著這荒原,從未想過會有人能在這裡與它一較短長。渺小的人類在狂吼著的這冬季北風肆虐之下,像似一些枯葉,會被無情地席捲而去。

濱海的這片大地,覆滿了鹽分,即使不是嚴冬,也看不見樹群,地上只能長些苔蘚,紅紅的,「赤地千里」的形容,用在這裡很是恰當。

如果不是這幾位立志要以開發實業來建設國家的年輕人,看中了這一帶大海的資源,要利用這塊未開發的處女地,做他們創業的起點,設廠製鹽,這片土地還將繼續這樣的荒蕪著,寂寞著。人們從未想到用工業化的方式來這裡向大海商借財富。而現在,民國二年,有人來勘察過了。他們嘗試在這裡設廠製鹽。大海就是他們的原料,分文不取而又來源充沛。

一九一四年,民國三年,他們用簡單的風車,藉著風力轉動,把海水打進鹽田,免費的陽光就把海水晒成海鹽,再用簡單的方法把海鹽加熱,熬成精鹽。經過包裝之後,可以運到各地去銷售,而那大粒的海鹽,就開始成堆成垛地堆在鹽灘外面,給這荒原加上了點綴,成為一些閃亮結晶堆成的「鹽山」。

逐漸地,風車增加了,鹽田擴大了。人們由開始的使用小鍋熬鹽,漸漸蓋起了有蓬頂的廠房,不再用簡陋的小鍋,而有了大型的「鹽炕」,開始初具規模的工業化了。

剛剛畢業的父親,是這工作陣營中的一個小小的「監工」,剪掉了畢業時還殘留著的辮子,穿上中山裝或工服,遠離了老家那身穿長袍馬褂,揣著袖子踱方步的傳統,在曠野與海風中,展開了人與大自然的攜手。

這「攜手」,是奮鬥,也是投奔。大自然用粗豪的胸襟迎接他們,卻也用無情的考驗,磨練他們。大自然提供一切,但看你要經過怎樣的奮鬥才可以取得。這答案,他不向你說明,全靠你自己去揣摩與追尋。

來拓荒的這些人,不但要能抵抗冬季的風雪嚴寒;也要抵抗夏季毫無遮擋的驕陽曝晒,以及那隨著酷熱而至的傾盆大雨,把滿地黃土變成濕滑難行的泥濘。住處與廠房之間是用雙腳走出來的路。夏天冒著日晒和雨淋,冬天冒著零下嚴寒的風雪,沒有電力的照明,也沒有車輛。步行就是人們唯一的交通方式。夜裡趕工是靠著塗上桐油的紙燈。

「井家莊」是唯一的村落。他們姓「井」,但此地並沒有井。人們飲用的是河水,挑水的是一個單目失明的工人,大家叫他「井瞎子」。「井瞎子」功勞不小。他是這幾戶人家的「水源」。

照明的紙燈,「能源」是煤油。煤油由一個叫作「海家」的極小的小舖供應。

「井瞎子」和「海家」就是這小村子的人們的上帝。

久大精鹽的拓荒者,穿著日本式樣的中山裝,剪了辮子、推著平頭的新式髮型,和「井瞎子」那盤在頭頂的辮子,還是形成了對比。這些開拓者帶著「異類」的姿態加入了這小村,給村人帶來了迷惑,也帶來了新的生活內容——不一定要「討海」,而可以去做工人拿薪水了。

最初的久大精鹽的工人,也是這村子裡最早不再留辮子的人們,他們叫來了遠近的親友,加入了工廠的行列。這些人,幾乎全是文盲。

在民初的年代,「上班」對一般人來說,是很陌生的。「上班」是工業化之後的生活項目。它指的是按時到一個工作場所去工作,按時支領薪水的一種集體。有組織,有規範。人們發現,一個良好的工作場所會如同一個家庭,它提供你工作,使你有新的歸屬,給你酬勞,使你可以維持生活。行有餘力,會照顧到你的福利。包括消閑、進修、醫療、子弟學校等等。在這之前,人們只有去官署工作,人們稱之為「當差」。天天去簽到應卯,也似乎只有官署,才提供在其中工作的人們俸祿薪餉。此外大概就是軍隊,有糧餉的收入,所以當兵叫作「吃糧」,可以維持起碼的生存。至於說商號或地主,都是以「個體」的姿態,隨本身需要,僱用一些人員,薪餉並不固定。商家的學徒大多數只管食住。家庭僱用家丁,也是如此。給些零用錢,管吃管住而已。談不到組織,也沒有其他的照顧。大戶人家僱用僕婦,好像在原則上也就是「終身僱用」。中途如果想回自己家鄉,或僱主經濟困難,可以「打發」他們走路。給多給少,當然也沒有固定的標準。至於說,未婚的丫鬟,大部分是向貧窮人家買來的。給她們取個主人愛聽的名字,供家人使喚。長大之後,如果主人慈悲,也會找個對象,把她嫁出去。也有姿色好的,被主人「收房」成為侍妾。如果主人惡劣,把丫鬟虐待致死,或惹惱了主人,把她們「趕出去」,不問她們下場如何的,也是常有的事。大家並不認為有什麼不妥。

到工廠去「上下班」,在當時中國大部分民眾來說,是很新鮮的。在塘沽這片土地上,忽然有外人來這裡開了工廠,招了許多工人,豎起了高高的煙囪,成天「突突」地冒著黑煙。工廠並且裝了一個聲音尖銳而又悠長的汽笛,每天四次,劃過那亙古寂寞的海濱長空!人們就跟著這汽笛的聲音在工廠進進出出的「上下班」;也跟著這汽笛的聲音知道了時間是幾點。「時間」這才開始對這裡近乎原始的居民有了意義。以前的「日出卯時」,「日中午時」,「半夜子時」,逐漸被「八點了」,「十二點了」,「兩點了」……所取代。時間忽然劃出了方格,在這規律的方格之內,人們填入了「工作」,「休息」等等不同的內容。

父親和那幾位「得風氣之先」的同事,就在春風、秋雨、冬雪、夏陽之中,經營起這全中國最具規模的「久大精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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