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記憶

隨父母離開了高台階、方磚墁地的老家,來到這土坯房,下雨時,滿院泥濘。大雪時,因為沒有廊簷和台階,風門就會被雪堵住,無法開門。

至於說家門之外,幾乎是沒有道路。更沒有市街。寥寥幾戶人家,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彼此沒有交通,偶爾聽到狗吠的聲音,白天還好,夜晚聽來,顯得格外悽厲。

面對這樣的荒村,幼小的我,心情上一定也有很重的負擔。一種無助的感覺,總難免會盤踞在我的心頭。

印象中,總記得父親晚上加班,那沒有路燈的荒村,除非有月亮或下雪,否則入夜是一片漆黑。外面傳來風號或狗吠,蓬門敞戶,絲毫沒有安全感。家是兩開間的簡陋茅屋。堂屋一張飯桌,四隻方櫈,漆著斑駁的紅漆。另一間是睡房,土炕上,舖著氈條和棉被。一盞油燈,為了省油,永遠是捻到最小。而母親經常是盤腿坐在炕上,我的枕邊,把油燈放在她的膝前,俯身就著那點微光,縫補衣裳。她那針線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夜裡,十分清晰,而我假裝睡著,忍受著那無邊的寂靜。黑暗之中,卻彷彿有無數針尖般細小密佈的星點,游動著,卻又從未離開它們原有的位置過。我一定問過太多次「爸爸怎麼還不回來」,以致母親回答得都厭煩了,所以不敢再問,但假裝睡著的滋味是非常窒悶的,耐心數著母親的針線聲不知多久,直到父親的腳步聲,隨著他幢幢的燈影在窗外出現,母親迅速地下炕去開門,聽到父親的低嗽和輕聲說話之後,我才放心地睡去。

有一天,下著大雪,天是非常的冷,父親並沒有加班,卻是過了吃晚飯的時間很久,天早已黑了,他還沒有回來。

焦急的母親帶著我,把煮好的飯菜,放在飯桌上等著。眼看燈碗裡的油快要耗盡了,父親還沒有回來。那荒村,在工廠的一段距離之外,外面風欺雪虐,既沒有辦法去工廠找尋,又沒有鄰居可以探問。母親的焦急可想而知,那煤油燈把我和母親的影子,大大的、搖搖晃晃的,印在黑洞洞的土坯牆上,說不出的孤單無助又恐慌。

不知等了多久,母親催我吃飯,我執意不肯,也根本忘了飢餓,風聲怒號之中,父親跌跌撞撞地回來了。他手上已沒有燈,皮帽和圍巾纏住整個的頭部,只露著眼鏡。羊皮大衣黑呢面,使父親在雪地上像一個陌生客。母親急忙拉他進來,用力頂著北風,關上房門,插好門栓。來不及問父親發生了什麼事。父親的帽子上,圍巾上,大衣上,手套上,全是冰花與積雪。他的手凍僵了,母親幫他一樣一樣的把這些配備卸下,看他跺著腳,抖去氈靴上的積雪,勉強接過母親遞到他手中來的溫毛巾,卻只能托在手上,無法動作。父親的眼鏡上一層霧,母親幫他摘下來,露出他被寒風催出來的滿眼的淚,我在旁邊真是嚇呆了,見到父親歸來的欣慰,抵不過對父親如此狼狽的心痛,只顧站在那裡,呆望著這如同陌生人一般的父親。

過了好一陣子,父親慢慢暖過來,喝了一杯熱茶,這才告訴我們,他回來這麼晚的驚險過程。

原來他從工廠下班回來,才六點多鐘,但北方的冬天,是已經天黑了。從工廠走路回家,要沿著沽河走很長的一段路,那天的西北風非常強勁,荒原上,既沒有建築物,又沒有樹木可以阻擋,連電線桿都沒有。父親一路走來,本已十分艱苦,偏偏陣風加劇,把父親一路往河裡吹。父親手裡的燈一下子就被吹熄而且變形了,只得把燈扔掉,奮力抵抗那風,卻是力量單薄,怎敵得過那十幾級的狂風加雪?不過,也幸虧有雪,才可以在沒有燈光照明的情形之下,看清道路。父親在幾乎要被吹到河裡的千鈞一髮之際,抓住了一隻固定輪船用的錨樁。把自己穩定下來。心想,雖然說,河裡已經結成堅冰,但被吹到河裡是不是能再爬上岸來?也仍然是很難說,而十分可怕的。父親抓住錨樁,喘息了一陣,決定不再沿著河走,而選擇逆風朝離河岸遠的地方走,走一段之後,再往家的方向掙扎一段,再逆風走一段道路,再往家的方向走一段。這樣用「之」字形的走法與疾風大雪搏鬥了將近三個小時,才算走進小村,擺脫了曠原上的風,而當我和母親在燈下焦急的時候,怎麼知道父親是在和風雪掙扎呢?

總算化險為夷!父親終於回來了。我也終於找到了一句安慰父親的話:

「爸爸!不要再去上班了吧!」

父親拍拍我,把我放在他的膝頭上吃飯,只顧心疼我和母親為了等他而空著肚子,餓到這麼晚。

父親怎能不上班呢?

我那安慰的話又是多麼幼稚呢?

但這風雪之夜的景象,一直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幼小的我,已很清楚地感受到生活的壓力,和做為一個父親,他肩頭上的負擔。

從那時起,我就朦朧地對自己宣誓——將來我要好好孝順父親。

其實,在能孝順父親之前,我記憶中最深刻的卻還有那頓香甜的晚飯,因為飯菜都已涼了,母親為了快速,把它們倒在一起去加熱。上桌之後,菜香四溢,好吃無比。而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的菜只是一道去皮的老蠶豆炒大白菜加些半肥瘦的豬肉片。日後我也曾試著再炒那道菜,卻是無論如何也炒不出那麼香甜的味道來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