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地平線

塘沽的生活裡,沒有磨磚對縫的瓦房,沒有骨董,也沒有翰墨和圖書,連花草樹木都沒有,它空曠一片,「地平線」成為我幼年時最熟悉的景緻。

當我沒有「後花園」可以去玩,父親上班,而母親忙家事。二妹在艱苦的陌生環境中出生,使母親的負擔更為沉重。沒有玩伴的我,唯一「理想」的去處,就是那簡陋小院的大門口。還好,這裡是如此的鄉野,再也沒人限制我,要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

回想在老家的時候,「大門口」幾乎百分之百是女眷和小孩的禁地。東跨院的大門是車門。比一般大門寬上一倍。石板鋪砌的車道,直通跨院後面的上馬石、下馬石和三個車庫(舊時的車庫是專為停放馬轎車之用)。當家中有人要騎馬或坐車出門,就先把車門打開,把那活動的、一尺半高的木製大門檻拿掉,使車馬直接通過光滑平坦的石板路,開上大街;然後再把大門及門檻恢復原狀。偶然,或是因為出去的車馬不久就要回來;或是因為還有另外的車馬再要出去,就只把那兩扇厚重的黑漆大門關上,而門檻就暫時橫放在「門洞」的一旁。這時,那大門下面就會出現一尺半高的狹長空間,俯身彎腰可以看見街上的一部分景色。幼小的我,總不忘把握這千載難逢的一刻,俯身彎腰,從大門下面那一尺半空間向外面張望一陣。一面望,一面驚嘆著說:

「啊喲!還有馬哪!還有車哪!還有狗哪!還有人哪!……」

像看幻燈片一樣,直看到工人走來說,「要開門囉!別擋道呀!」我才退到一旁,看著有人乘車或騎馬從外面回來,「格朗朗」地通過那石板路面,然後我才戀戀不捨地離開這可以窺見外面世界的小小空間,回到我與外界隔絕的高大、空曠的宅邸。

在老家,想出大門是千難萬難的。不要說成年婦女,就連我這小女孩,也一樣受到重重禮教的「保護」。正門和車門是長年關閉,有人看守,不要想「越雷池一步」。記憶中,僅有的可以讓我們出去的機會是清明節的時候,隨家人去掃墓。那時才可以看見全體婦女長輩修飾打扮得整整齊齊,魚貫走到跨院,那裡排開著幾輛馬轎車,讓我們依序坐上去,車子裡鋪著棉褥或皮褥,還有長長的靠枕,母親總不忘叮嚀我,手要抓緊旁邊那精雕細琢的木頭車壁上的小欄桿。否則那轎車經過土道車轍的時候,有大幅度的搖晃,會碰頭的。而我是只顧好奇地觀賞轎車裡深藍主調的設備,和那馬匹等待出發的樣子,迫不及待地等著車伕走近車轅,但也就在這一切齊備,整裝待發的興奮時刻,那車伕就把車廂前面的車簾,從車篷頂上拉下來;開始一環一環地把它扣緊。我們坐在裡面就感到那光線是倏地暗下來,終於只剩了車簾與車壁間那一小截、一小截的縫隙,透過幾線天光。而只聽見車伕輕喊一聲「ㄐㄧˋㄚ!」然後他也跳上車轅,車子就「格朗朗」地出發了。

外面是什麼樣子呢!只有「猜」吧!

那種在窒悶中搖晃著,走向不知前景為何的道路。如今想來,真像遭到綁架一樣。

看不見藍天白雲或綠野,只感覺到母親的懷抱溫溫柔柔地護持著我——「坐好!別碰頭哦!」

好不容易走出大門,卻比在家還更失去了視覺的自由與活動的自由,這記憶,永遠不會淡去。而我知道,它曾繼續是當時女性們的厄運。但是,我卻由於父母的脫離老家,而把它掙脫了。

我們來到了荒涼的塘沽,住進了低矮的土坯房。這土坯房,沒有台階,沒有車門,也沒有箭道與後花園。

在生活中消失了一切之後,我發現了「地平線」。

塘沽的「地平線」是一首蒼茫的史詩。

它太古老了,從黃帝戰蚩尤的年代,以前又以前,這地平線就靜靜的存在著了。

而我,擺脫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約束,有了充分的自由,天天敞開這小黃土院落的簡陋的木門,坐在那只有七寸高、二寸厚的門檻上,沒人限制我坐多久,也沒人警告我快走開。於是,當母親忙家事,父親去上班,我不吵媽媽,也懶得聽妹妹哭鬧,自己在這門檻上坐個大半天,看「地平線」。

那種真空的感覺是日後少有的經驗。真「空」!沒有房屋沒有樹木,沒有羊群牛群,整面的藍天,覆蓋著整面的黃土地,那麼完整無缺,那麼沒有一點阻擋與點綴,藍天像一隻無邊巨大的倒扣下來的圓底鍋,而天與地相接的地方,那緩緩的弧度是那樣的引你追尋——再遠的地方是什麼呢?我知道,再遠的地方也是這樣天與地交界的地平線,它是推展不盡的。因為我曾偷偷地向著它跑過,跑到我累了,也膽怯了,它還是那麼遠,還是那麼靜靜地覆蓋,靜靜地承接——藍天與黃土地。

於是,我悄悄跑回來,認可自己就應該坐在門檻上看。認可這世界就是那麼「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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