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母親

我相信,如果母親不是出生在渤海邊的一個漁村「淮漁淀」,她可能沒有膽量鼓勵父親離開老家那深宅大院,而到塘沽那海風滔滔的不毛之地去住土坯房。

母親的娘家——我們的外婆家,我去過。那時我還很小。模糊記得外婆家的一列房屋,孤零零地在很空曠的地方,周圍曬著稻草,卻沒有田園。那稻草是從其他村子運來做燃料的。外婆的廚房在屋子左邊另一間低矮的茅屋,她燒飯的時候,我在旁邊搗亂。那廚房只有門而沒有窗,採光與通風都只靠那一扇木門。而我總是喜歡玩那比老家的風門輕了不知多少倍的木門,覺得自己可以把它開開關關,很能補償我一直推不動老家風門的挫折感。但是,我一關門,廚房就會變成漆黑一片。外婆喊我也沒用,鄉下又沒有任何玩具可以哄我。外婆無奈,只得順手拿了一隻舀水用的葫蘆瓢,給我當玩具,那瓢不但毫無趣味,而且破了一個洞。我拿在手上,找一支筷子敲著,玩不多久,就把它扔在一旁,又去玩那可以開開關關的門。外婆在那一下全黑,一下復明的小廚房裡燒飯,大概十分苦惱。每當她又喝斥我,要我「別關門!」的時候,我就很「善解人意」地說:「好嘛!我去敲破瓢!」

對生活簡素的外婆來說,雖然我的回答是「童言無忌」,但反映在外婆心中,大概使她感到有點諷刺,而哭笑不得,所以在以後我逐漸長大的日子裡,經常聽外婆提到這兩句使她覺得尷尬的問答,想見她內心裡一定為她不能為我提供玩具而感到歉疚。

其實,外婆那裡知道,我根本沒喜歡過玩具。而我所喜歡的是她家所飼養的那些雞,和院子外面廣闊的大平原與成堆的稻草。尤其喜歡去收集那些母雞剛生的雞蛋。那些紅皮的雞蛋是每次外婆到塘沽來看我們的時候,最受我歡迎的禮物。外婆帶來的雞蛋是盛在橢圓形的大簸籮裡,那些圓溜溜的雞蛋被滿滿的麥麩維護著;好像一些嬰兒安穩地睡在母親懷裡一樣。我對這些雞蛋的好感絕不是為了它們可以吃;而完全是一種欣賞和喜愛。

淮漁淀那水天一色的開闊之美也比「聚泰號」的莊嚴窒悶可愛多了。我只是沒有機會讓他們了解,我是被外婆帶著,悶在小小的廚房裡,覺得無聊才去開門關門給自己解悶而已;我其實是情願讓大人把我留在門外,誰也不要管我。

母親嫁到「聚泰號」,被別人羨慕,認為她這麼好命,但很顯然,母親一點也不喜歡那自命不凡的大家庭。可以想像,在那大家庭裡,不僅是妯娌之間對各人娘家的門第互相比較,老家的那些長輩,更難免自己覺得高人一等,對這憑媒說合的漁村媳婦,一定難免歧視。儘管母親在他們李家是極受讚賞的、讀書識字的才女,外公又是村子裡受尊敬的老師,能書善畫,典型的書香門第;但來到「聚泰號」,那可全然的不算什麼了。從漁村的「高級知識分子」,變為「聚泰號」的「窮親戚」,母親的委屈可想而知。

但是,環境的改變並不曾影響天性堅強獨立的母親。她不像別的媳婦,來到夫家就只能謹守夫家的規矩。她那執著真理,敢向不合理的事情挑戰的個性,使她在傳統保守的老家,也能獨立特行。首先,她是用行動反抗每天去各長輩房間去做那半小時的侍立問安,她的充足理由是:因為她剛生產之後,身體還未復元。她也是唯一的一個媳婦,敢冒破壞家規的危險,在嚴冬下雪的日子,以晚輩媳婦的身分,走進「伯公」四爺那溫暖如春的房間去抗議所分的煤炭太少,不足以禦寒,使四爺不得不放下家長的身段,答應增加煤炭的配額。後來,我們知道,單是侄媳婦膽敢走進伯公房間這件事,就是離經叛道的。

在母親心中,那全鎮仰望的「聚泰號」是百分之百的「監牢獄」。當家的四爺,自己抽鴉片煙,娶姨太太,揮霍無度,十足享受。卻越來越苛扣別人,以平衡他的收支。對其他各房是「計口配糧」。冬天發給各房的煤炭根本不足取暖。日常生活,除「大鍋飯」以外,一切額外花銷,都得各房自理。所以,去當舖當當,是除了自己另有財源之外,各房維持生活開支的正常來源。能拿去當的大部分是皮貨,北方冬天長,毛皮的需要量大,容易為當舖所接受。一旦「死當」,成為流當品出售,當舖老闆就利市百倍。開當舖的大部分是山西人,北方稱他們為「老西兒」。「老西兒」開當舖,既識貨,又善殺價。對需錢孔急的人們來說,當舖既是恩人,又是魔頭。一件當品受到老闆青睞的那一刻,和老闆估的價錢低到你只想朝他吐口水,卻又不得不低頭認命的那一刻,對跑當舖的人來說,是最能體會到的「人吃人」的滋味的了。

靳嚮善堂輪到抽鴉片煙的四爺來當家,實在是由於應該當家的大爺當初覺得自己太不擅理財而情願「讓賢」所致。

對一個讓你住在「皇宮」裡,卻只分配你一天兩頓「囚糧」,其他一切開支全靠典當自理的「靳嚮善堂」人們來說,有人可以很認命地忍耐;但是對母親這樣的人來說,能走出這「牢房」,才算得救。

母親血液中有漁村的自由,勇敢和堅定。向風浪挑戰的漁村生活,使她覺得「塘沽」也正是她另外一個「娘家」。

相信如果不是母親的鼓勵,以父親那比較傾向委曲求全的溫厚個性來說,想要邁出那老家可能並不那麼容易下定決心。

塘沽井家莊的「土坯房」,比淮漁淀的普通平房不但簡陋,而且還更小一些。至少它不是獨門獨院,而是三家合住在一個院子裡。黃土院落被小磚塊鋪的走道分隔成四份。對面東廂房兩份,我們兩份。大門在東廂房旁邊,所以東廂房只有兩間。我們三間。不知為什麼這院子沒有南房,南邊是一個堆雜物的小棚子和廁所。北房由一道小門和短牆隔開,那邊是工廠的廠長住。

院子裡那四份小土地上,原來是光禿一片,塘沽的土質受海水浸泡,完全不適種植,幾年後,生活略為安定,才從三里外運來的「甜土」,略可滿足父親對老家那滿宅花木的懷念。自己可以種些黃瓜、豆角、玉米之類,既可做為副食,又可聊慰鄉情。母親則如魚得水,可以施展她在漁村生活中所受的基本訓練來表現她的才幹。她會處理各式各樣的海鮮和淡水魚蟹,而塘沽的海鮮質量之好,價錢之便宜,取得之方便,更是外地人所難以想像。在我稍微長大,能更清晰地記得生活面貌之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小販挑到門口來兜售的螃蟹,母親總是把它們整簍的買進,全部倒在大大的鐵鍋裡,加鹽和花椒,在大柴灶上一次煮熟。春天的銀魚、琵蝦與黃魚,都是最應時當令的美味,至今回想,仍然齒頰留香。「對蝦」與海蟹攜手而來,是塘沽人用他們的土腔慣稱的「大海螃蟹大對蝦」,火車經過塘沽車站時,小販向乘客沿窗兜售這海濱特產,是塘沽發展成為工業鎮之後的一景。

但也就因為幼時接觸的海鮮太好了,長大之後,反而不喜歡進海鮮店。城市裡的海鮮和當年塘沽那剛出水的海鮮,實在無法相比。而海鮮離水稍久之後的腥味,也使我這在塘沽長大的人不敢領教。所以在後來的朋友心中,我成為最不喜歡吃海鮮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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