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跨出一個時代

上文談到我的六叔喜歡拿幼小的我惡作劇,把我放在鹹菜缸頂上,勒索我說歌謠、學口技給他聽,否則不放我下來。而那三歲的我,連「你」和「我」也還分不清。

其實,「『你』爸爸,上天津」,既不是「掙洋錢」,也不是「賣黃瓜」;而是去讀書。自從母親嫁過來以前,父親就已經是經常去天津;高中畢業之後,考進了當時已很有名的「工業學院」去學化工,所以儘管父親已從學校畢業,隨同他的化學老師在塘沽那濱海小村去開拓製鹽工廠了,家中的人們還是以為他去的是「天津」。

而最重要的是,老家的人們對父親去學「化工」很不以為然。認為「書香門第」,「大戶人家」的子弟,為什麼要去讀什麼「工業」學校?他們覺得「工業」就是要做「工人」。而「工人」的形象就是「泥胳臂泥腿」,出賣勞力的。三叔和四叔雖然也唸洋學堂,「法政」和「法商」,但所學的是洋務和法政,到底還是「做官」的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怎麼能去做「工人」?

其實,反對做「工人」只是表面堂皇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大家庭,不願負責支應父親去天津讀書的費用。

父親沒有什麼時間申辯,也不知道怎樣才能申辯。

父親在天津讀高中的階段,正是和祖父最接近的階段,也是老家人們由於不滿意祖父的作風而連帶以為父親也不過是到外面陪祖父花錢玩樂而已。對父親的想要完成學業,先已存有成見。

但對父親來說,這是他和祖父最接近的一段時間。也只有在這段時間裡,他真正接受到祖父對他的關愛;也只有這段時間,他能發揮對祖父的孝心。學化工,是祖父的意思,祖父在各方面都是得風氣之先的。由父親日後敘述他和祖父在天津相處的快樂及祖父後來手頭拮据,典當自己的皮袍為父親繳學費的事,更可以想像到,他們父子二人在天津既曾「同甘」;也曾「共苦」。

當時,中國人剛剛從「天朝」的夢中醒來,接觸到西方的船堅砲利。從極端的挫折與不服,到不得不認可自己在科技方面的落後是使國勢衰微的一大原因。於是亟圖學習西方,設立新式的學堂,聘請西方或日本的教師前來授課。光緒廿九年創立的這所工業學校就是其中之一。它原名「北洋工藝學堂」。當時所聘請的教務長就是日本人。學生按程度分入化學、機器兩科的,用英文教學;分入化學製造和圖繪兩科的,用日文教學。父親考入這所學校時,可能是民國五年。他的畢業照片一直掛在家中,上面寫的是「民國八年夏」,那年我剛剛出生。而祖父在民國七年去世了。

祖父的去世,對父親造成的傷痛和打擊非常大。在我成長過程中,父親經常娓娓敘述祖父的故事給我聽,當時我只欣賞父親敘述的生動和溫暖,以及由於父親的敘述,使我覺得我好像認識這位倜儻不群的祖父,對祖父的故事熟悉到如同親見目睹。但當自己逐漸經歷了人世滄桑,了解到在人間世奔波奮鬥的艱辛,才慢慢了悟到祖父疼愛父親的心情。以一個因妻子早逝,自己對憑媒說合的繼室不滿而離家出走,在外遊蕩的中年人來說,他的寂寞與感傷,他對幼子未能照顧的歉疚;以至於當孩子長大,終於也能離開老家,到天津來讀高中而與他相聚,那補償的心情,以及,以祖父的聰明與傑出的天賦,該是多麼希望自己能夠有所建樹!以祖父那喜好新奇,勇於嘗試的天性,對一切有創意的事物都深感興趣而要去探索和參與的實踐精神,愛迪生發明的留聲機剛剛傳入中國,他就不僅是買來欣賞,而是主動去親自灌音,錄製唱片,所表現的勇於接受新事物的創造力,以及他在鎮上不惜重貲,組織羅漢會;表面看,那是他性喜揮霍玩樂,但當你深入了解,你會發現,他所表現的正是一種「管理」與「組織」的天才。他在駕馭人力方面,是那樣地舉重若輕,應付裕如。他有眼力認識骨董,有魄力大批買進。說明他有敏銳的判斷力和決策的才幹。以他當時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做事能有那樣的大手筆,用現代工商社會的觀點來看,他會是最好的企業家,一流的投資者,如果給他一個上軌道的環境,他不難成為可以媲美美國一些敢於冒大風險去投資創業的成功者。

但是,祖父並沒有趕上一個上軌道的時代,清末的政治腐敗,國勢衰微,社會久已失去了朝氣,大家庭抱殘守缺,因襲不振,加上婚姻的失敗,使他走向了頹廢玩樂的歧途。

由父親敘述祖父種種小事中可以了解,在父親心中,祖父是他最敬愛、最同情、最感謝,也最需要他去保護及照顧的一個人。

我從來沒聽過父親強調祖父的去世所帶給他的傷痛。

父親不提,其實也正說明那是他真正傷心的一件事,他不敢碰那傷痛,他只談和祖父同在天津相聚的種種趣事。談他如何陪祖父去熟悉的有名的餐館吃飯喝酒,享受一呼百諾,揮金如土的豪縱。談祖父經常在付賬時,把錢袋中的現大洋一古腦兒倒在桌上,看它們四處亂滾,引以為樂。而父親和熟悉的跑㑽只得忙著分頭去撿。他也談祖父酒醉後,在路上把前面水車頂上的扁擔悄悄抽下來,自己扛回家。而那水車伕明知他在惡作劇,卻不說破,假裝不知不覺,卻在他們到家之後,才去叫門索回扁擔,因為他知道「又是這位爺在開他的玩笑」。

父親對祖父的玩世不恭由衷諒解。而他也津津樂道祖父允許父親把抽香煙「化暗為明」,他的理由是:「任何事不要隱瞞,要做就光明正大地做。再說,抽香煙總比抽鴉片好。」

父親所讚揚的是祖父的「民主」和「坦白」,但也透露出他對祖父的諒解——「後來他想戒掉鴉片時,身體健康已不允許他這種折磨了。」諒解和同情的心聲溢於言表。

我不知道父親是在怎樣的情形之下,眼看著祖父從一擲萬金無吝色到要靠典當才可以為父親繳出學費。那麼要面子的人,是如何面對自己病弱拮据的困境而堅決地不肯回家。父親給我們講祖父的故事講得巨細靡遺,卻從來不講他當時是以何等難過的心情,陪伴著祖父而眼看自己這唯一的、最愛的、天才型的父親在悽涼中油盡燈枯。

由日後父親的來信中,我得知,那時間,正是父親在工業學院讀大四上學期的冬天——十一月。

我不知道父親是怎樣度過那學期的。在那以前,父親的學費已經是祖父把皮袍一件一件地當掉才得以繳付的了。

父親面對自己學業,想到祖父的苦心時,能不流淚?他日後力圖上進,敦品勵行,一定是當時他在自己摯愛的父親病中,所悄悄立下的誓言吧?祖父在自己明知已不久人世的時候,對父親一定勉勵有加,希望父親擺脫舊家庭,走向新時代,以不辜負此生,而不要步祖父的後塵。

祖父去世的時候,已是一文不名。

家中依禮給祖父出殯。

但是家中沒有義務供父親讀書——那是各房自己的事,而繼祖母,不要說她無心教育父親,實際上,她也無力來伸出援手了。

民國七年的冬天,是父親最寒冷的冬天。

繳不出學費,還差一個學期就畢業,也只得輟學了。

母親正在懷孕待產。

我想向這世界報到,來得真正不是時候。

大家庭是很奇怪的,各房自己管自己,只有日常開支或婚喪大事,由「公桌」支應,其他,是各房自求多福,伙食是大鍋菜。各房量力而為,自己可以有「私房菜」。父親和母親是最無人聞問的一對。

臘盡春回,學校開學在即,父親無奈地放棄了這最後一個學期。

今後,大概只得是留在自家這虛有其表的大宅裡,挑水灌園,做一名終身無俸的長工了吧?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父親的轉機來自工業學院同班同學的一封快信:

「……來信已到,不必再談,所有本學期全期各費,已掃數交清。收據寄附。希即於日內到校受課為盼……」

父親的同學,其中就有在薊運河上與父親一同泛舟的周克生先生等幾位,集資挽救了父親。這筆錢,給父親帶來了「錦繡前程」;給我們日後這幾個兄弟姐妹帶來了全新的成長環境。

工業世界,在父親面前展開。他誠服這世界上的親情和友愛。他從來不抱怨他的大家庭,他要和祖父愛他一樣地愛我們。他要像他的同學幫助他一樣地幫助別人。

在塘沽,他刻苦勤勞,忠心耿耿,隨著工廠一起成長壯大。在同事與工人心中,他是永遠的溫暖與寬厚,愛戴他的人是不必用言語去表達的。

他們用行動。

父親的一句話,工廠的相關部門與職員一向樂於遵行。

不是因為職位,而是因為「靳先生說的,我們一定相信。」

這工廠,就是日後全國聞名的久大精鹽和永利純鹼。創辦者范旭東先生留學日本,是教育家范源濂先生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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