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危機與轉機

前文說過,在家中所有的人都是我的長輩的情形之下,只有六叔年紀比較小一點。六叔和父親同父異母,是繼祖母所生,嚮善堂自高祖父在蘆台創業,五代同堂,沒有分家,堂房兄弟不分彼此,大排行,父親行二。大伯父、三叔、四叔、五叔,都是大爺房裡的。六叔雖和父親是親兄弟,卻隔著三個堂兄,排行最末。

這也就是說,祖父輩雖然兄弟五人,但只有長房和五爺這房有後。二爺早逝,沒有成家,父親過繼給三爺;四叔過繼給四爺,祖父輩五兄弟只有四「枝」。父親雖然過繼給三爺,但實際上也只是名義而已。父親不但在感情上仍然認同自己的生父母,實際上,三爺也很早就已過世,所謂「過繼」,無非是依禮各房都要有人繼承香煙而已。老式大戶人家,在倫理上,幾乎都避免談到「分家」,「五代同堂」是大家和睦的象徵。「分家」是表示吵翻了,才打算各奔前程。在傳統上,那多多少少是不如「五代同堂」來得光榮的。

靳嚮善堂不但家大業大,而且絕對要給外人團結一心的印象。教育子弟也以此為守則。講的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切儒家的規矩都嚴格遵守。對待長輩,有一定的禮貌。兄弟之間也堅守「長幼有序」的古訓。就我記憶所及,幾位叔叔都已四、五十歲,日常見到我父親,也絕對要起立相迎。父親對他們有事情交代的時候,他們也一定是垂手侍立,聽完才敢就座。他們彼此之間也是一樣。一切自然而然。家中男性與婦女也都保持傳統禮貌。長輩與平輩之間,應對進退,各有分際,不敢隨便踰越,儘管時代早已不同,家中古老的遺風卻是絲毫沒有改變。維持這份傳統的除了最具權威的大爺之外,就是大伯父和四叔了,在這幾位長輩心中,只有嚴守舊禮,才算對得起祖先。這叫作「衣冠不改舊家風」。

一九九二年,距離老家那早已隨風而逝的全盛時代,已經將近一百年了。家、國和個人都已歷盡滄桑。尤其近半世紀政治上的隔絕,故宅更是已經在地震中全部傾圮無存,卻沒想到,當我抱著憑弔的心情,半猜半問地找到那片已成空地的遺址時,有幾位四十歲左右的當地婦女,聚攏來向我們主動談起「聚泰號」當年,而很興奮地提供我們資料。這些以年齡來說,是絕未見過「聚泰號大宅」實況的人們,單憑傳說,就絕無半點懷疑地告訴我們:「聚泰號規矩大,日常男女分道而行。男不見女,女不見男。」

給我這「聚泰號」的人聽了覺得十分好笑。老家雖然規矩大,但是「男也見女,女也見男」。一家人,怎能不見?只不過,男女之間不苟言笑,卻是一項不成文的規定。在長輩面前固然要執禮甚恭,平輩之間也嚴守長幼有序。至於男女之間,「授受不親」的規範確是有的,兄長見了弟媳要互相迴避;夫妻之間在別人面前也得特別相敬如賓,彼此的稱呼也很客氣。

老家規矩多,對小孩子來說,就很沉悶。幸虧六叔為人爽直開朗,很受晚輩們的歡迎。但即使他不喜歡規行矩步,為了取悅長輩,還是得在長輩面前走路邁方步,應對進退照規矩來。只不過一離開了長輩那挑剔的眼光,他就恢復了頑皮。我想,在這一點上,六叔也是得了祖父的一份遺傳。

我很喜歡這位笑口常開的六叔,因為只有他肯帶我玩。

不過,和六叔玩也很「驚險」,他不但喜歡讓我走那窄窄的月台邊緣,這邊離地三尺,那邊不準踩線,害我戰戰兢兢;又常常把我放在家中醃鹹菜的缸頂上(這些鹹菜缸在不用的時候,是倒過來,缸口朝下放著的)。那缸底只有一尺多的直徑,卻有三尺來高。六叔把兩三歲的我放在上面,看我怕得不敢站直的樣子,引以為樂。當我求他放我下來,他就乘機「勒索」,讓我給他表演許多「口技」:

「學學你爸爸彈三弦的聲音!」

「伊咕噹,伊咕噹!」

「母雞生蛋怎麼叫?」

「咕搭!咕搭!」

「你爸爸上天津去做什麼?」

「『你』爸爸,上天津,給媽媽,掙洋錢。」

這是經過了好多次被六叔「口試」「交白卷」之後,母親刻意教我的,三個字一句,我才背得出來。當初是我自己分不出「你」和「我」,把問題中的「你爸爸」照原樣搬過來作答案。

六叔也總是在這時候開始刁難——

「不對!你說,『我爸爸,上天津,給媽媽,賣黃瓜。』」

「……」我開始執拗,不願「人云亦云」。

分不清「你」和「我」的這個小孩,每到這時,就堅持要六叔放我下來。六叔倒也不為已甚,怕我哭鬧,只得把我「開釋」。

在我成長過程中,老家幾乎每一個人都喜歡向我追述我這被挾持,又被開釋的趣事。說到我「有所不為」,寧「哭」不「彎」的堅持,認為我這小女孩對爸爸的尊嚴絕對維護,是很有「骨氣」的。

其實,「賣黃瓜」有什麼不好?小孩子尤其不會懂得人的工作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我猜想,當時自己那沒來由的堅持只是憑著一個小孩子的直覺,而那直覺一定是來自當時人們在逗我的時候,所流露出來的對母親的揶揄,和對父親赤手空拳,離家去外面「闖天下」的不屑與不信任。種種面前背後的談論與嘲諷,反映在我這小孩子的眼中和心上,一定也有她幼稚天真的判斷。無形中就使我站在了父母的這一邊,知道母親所謂的「掙洋錢」是為父親辯護;而別人所教我說的「賣黃瓜」當然是對母親那信念的一種輕蔑。

雖然我當時只有三歲多吧?但我的堅持正是來自先天的、對父母的愛與正義感。很可能,我那時已能體會到父親出外奮鬥,長年不在家,年輕的母親在那舊式大家庭中的弱勢地位,而自動責無旁貸地站在她的一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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