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秋江,白驚沙鷗

蘆花江上利源多,兩岸人家盡笠簑。

一片榔鳴雲外響,幾回漁唱水涯過。

波涵遠浦紋如織,網曬斜陽密似羅。

小艇乘潮隨上下,前溪又起明月歌。

——寧河十景之一,江口漁歌(選自《寧河縣志》)

河,是人類的母親,它擁抱你,環繞你,養育你,載送你,給你帶來風景與詩情;滿足你的現實與夢想。

薊運河,尤其如此。

它是一條溫柔秀麗的河,它使兩岸的人們過得十分天然,怡悅又富足。

蘆台,在劃歸天津之前屬於河北省寧河縣。寧河是多水的地方。有水而無山,所以平野遼闊,水道縱橫。河流迴繞,所經之處,有的地方稱為「淀」;有的地方叫作「沽」。這裡人們所謂的「大川」,其實就是大海。海的正南方九十里,是北塘海口,西南三十里與天津大沽口連界,東南八十里,有六個沿海的村莊。

老家後門外的河叫薊運河,也叫「潮河」,又名「白龍港」。其實就是古時的「鮑邱水」、「合海河」。它與「沽河」匯合而成的「白龍港」,南面的一支,流經寧河縣境,經蘆台流入北塘口入海。

這一帶,真是「水鄉澤國」。北方少有的明媚。有四個「淀」,二十一個「沽」。「塘沽」是其中之一。原名「塘兒沽」,是我隨父母遷往該處,而在那裡安身立命的地方。那裡的「久大精鹽工廠」,後來全國知名。父親在該廠初闢草萊的時候,就成為出力拓荒的一員。

我的生母李蘭蓀是「淮漁淀」人。「淮漁淀」是寧河四「淀」之一。繼母孟慧斌是「蟶頭沽」人。「蟶頭沽」是寧河二十一沽之一。

蘆台是京東的大鎮。人口繁密,商賈雲集。可以說是五方雲集。更有許多回教人口。由於距離北京很近,民眾也自稱這裡是在「天子腳下」,不但做官的人多,文風尤其昌盛。幾乎家家戶戶,以讀書為榮。各住戶大門上的對聯,文詞典雅,書法精良,可讀性非常高。對聯的內容,鼓吹發財的很少,一般即使是經商致富的人家,大門對聯也是寫「為善最樂,讀書便佳」,或「詩書繼世,忠厚傳家」。較具水準的商人,門聯上常借重古代名人的發財致富的先例,標榜自己是不同流俗的「儒商」。

「陶朱事業,端木生涯」的聯語最普遍。藉陶朱公范蠡,和孔子門徒端木賜來表示他們不只是為賺錢而經商,他們有更高的層次,所做的是與陶朱公和端木賜可以相提並論的「事業」。

蘆台,這北方的漁米之鄉。它的魚,靠薊運河供應;米,靠薊運河灌溉,交通與運輸,靠薊運河提供舟楫之利,四季美景也由薊運河來勾勒渲染。

薊運河所提供的世界,寧靜極了,難怪縣名叫「寧河縣」。它提供你最具體的道家情調——「天與一輪釣線,領煙波千億」在我心中是很具體的。

小時候,不知道它叫薊運河,只知道它是一條河。從我家後門外,蜿蜒地流過,遠處有長著蘆葦的港汊,對面是伸向遠天的田野。

長大之後,知道它叫薊運河,也叫「潮河」。因為它是海水潮汐往來之處,這條河,從此轉西,款款地流過來,經過我家後門外,再悠悠地轉彎向東流去,曲折委婉,迴迴轉轉,中流河身很深,從來無須挑挖疏濬。兩岸如逢雨季積水,也大多流入河中,不致氾濫成災。

因為我家後門就在河畔,挑水灌園十分便利。也給了我這本來不被允許走出大門的小女孩許多機會,可以趁著長工挑水的時候,央求他私下准許我在河岸邊的樹樁上坐坐,看看外面這如同圖畫一般的世界。也因此使我與這條河的感情十分深厚。到日後懂得欣賞國畫的時候,覺得畫中那河上的漁舟和漁舟上的漁翁,以及煙波浩渺的河水,和我幼時所見的薊運河一般無二,而且成為我逐漸進入道家思想世界之後的許多自動加入的「插圖」,使我覺得我國的道家思想是那樣的親切活潑又真實,一點也不深奧或陌生。

不僅是我深愛這條美麗的河,父親那一代,更是這條河的知音。父親有時和我談起他少年時,和朋友們一起到河上泛舟的雅事,大家帶著酒菜和樂器,夏天的清風,秋天的明月,都由於這條河,而增加了詩情畫意,使我十分羨慕。雖然我從來沒有機會到薊運河上去泛舟賞月,卻在日後讀到國文課本上的<赤壁賦>時,完全把其中名句,融入了我對泛舟薊運河的想像。而且我相信,父親和他的朋友們也都正如蘇東坡在文中所寫的一樣,樂享那「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的情景。

那時代的男性擁有較多的自由,可以月夜泛舟,在小舟上和好友一起吟風弄月,飲酒吹簫,玩到「東方之既白」,盡情體會那「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的情景交融。

父親非常喜歡朋友,更因為他既會拉琴,又會吹簫,更擅長飲酒賦詩,所交的朋友都是同道之友。和他一起泛舟的朋友之中,有幾位是結拜兄弟。誠摯的友情一定也都記錄在薊運河的詩情畫意裡。

而我對這條美麗河流的感情卻完全是超乎現實生活之上的。小時候,接近它,凝望它,欣賞它的時候,我還不懂什麼叫「欣賞」,我只是喜歡看它,覺得它真像母親一般的秀麗又溫柔。

當我走入社會,開始有意識地逐篇欣賞元曲,而又煩請書法家把白樸那首<沉醉東風>用瀟灑的行書寫下來,掛在我書房裡的時候,我覺得那詩句就正是我遠離了多年的、記錄著我童年的薊運河,而且,它隨著我年齡的增長,而突然顯現出它的道家情調——那麼天然。

黃蘆岸白蘋渡口

綠楊堤紅蓼灘頭

雖無刎頸交

卻有忘機友

點秋江,白鷺沙鷗

傲殺人間萬戶侯

不識字,煙波釣叟。

和篇首所引用的那<江口漁歌>,隔著六百多年。如果再上溯到漢唐時代,更遠追到<擊壤歌>,中國人的想法,卻是始終一貫的崇尚自然,歌頌無為而治,不鼓勵追求金錢與勢利。這想法,影響了中國幾千年,使中國人成為最愛好自由的民族。中國人幾乎每看到<擊壤歌>就會心嚮往之,油然而生一種安恬詩意的美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帝力於我何有哉!」多麼自由的人生境界!

蘆台老家傍著「薊運河」。

塘沽,父親立業的地方,提供人們種種便利的是「沽河」。

天津,我成長的地方,更是縱縱橫橫,貫穿市區有五條河。

這些河流,在它們所提供給人們的種種生活上的便利之外,最重要的是把古往今來的許多文人畫家筆下的詩情畫意具體起來。

「漁翁樂陶然……酒醉後歌一曲,明月正滿川。……」是當時每個中國孩子會唱的一首歌;也是他們心中的一幅畫。

「老漁翁,一釣竿,靠山涯,旁水彎,輕舟來往無牽絆。……一霎時波搖金影,驀抬頭,月上東山。」鄭板橋的<道情>是非常具有中國特色的一首學校歌;也是永不過時的一幅畫。

河流伴隨著詩與畫,使我們的人生境界不被現實所局限,能夠超詣又逍遙。經商致富的人們,也仍有機會從「沙鷗點點晴波遠」的大自然美景中,體會到「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純樸自然的人生境界。使奔走競逐的人生很容易得到平衡。

在古老的歲月裡,幾乎每個中國人都會在必要時提醒自己,「如果發財致富,生活無憂,我就可以歸返田園去安享平淡的生活了。」或「即使經商失敗,即使仕途蹇舛,又有什麼關係呢?大自然提供一切,我們隨時可以回返自然,做個漁父或老農。」

精神上,後退有路,首先要感謝的大概就是這些河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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