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大仙

有了狐仙,我並沒有繼續害怕。也許是因為知道了那是一個「仙」,而覺得不必害怕;也許因為我太愛那後花園了,超越了那不該有的「怕」。我還是照常一個人去後花園玩。

倒是對那隔開後花園與內宅院落的第四層的大正房,充滿了不可言狀的神秘感,使我越是長大,越是對它增加了「怕」的成分。

「那麼高聳入雲的大正房,為什麼沒有門窗?」如果勉強要去接近它,就會在那原本是門,而卻忽然以「牆」的姿態出現的樣子,嚇得不敢動彈。我不敢登上它的台階,對那莊嚴的月台,也敬謝不敏,盡量不到那上面去玩。

「四層」,在老家長輩們的口中也似乎是一種「禁忌」,不提那「四層」便罷,提起來,神秘兮兮。

有人說,四爺的一位小姨太太,在那裡服毒自殺,因為是自殺的,所以依照禮俗,「小四奶奶」的遺體始終不準進老家的墳地——四爺的墳墓裡,只有「三」個人,四爺,他的大太太,和他的大姨太太。

「小四奶奶」是怎麼服毒的?不知道,她和另一位小四奶奶,一位是回民,一位是從妓院領回來的。「服毒」當然是很可怕的,屬於「橫死」,所以在大家心中,那「四層」會鬧鬼。而這四層也確實十分奇特,在前院看,它門窗都砌著磚,已經很恐怖了,走到後花園去仰頭回望,它的後牆也沒有門窗,而且整個就是一面高牆,似乎在蓋的時候,就沒準備給它留下出路。由於連月台和台階一概從缺,所以整個一面高牆,像城牆一般的森然聳立,高與天齊,使人不敢仰視。那兩棵桑樹就一左一右的在它背後越長越高,荒涼的感覺和整個後花園的繁茂花木很不相稱。

我慶幸自己是在長大之後,才逐漸注意聽老家人談這神秘的「四層」,很小的時候,只注意花園地上的花草和昆蟲,它們那生命力絲毫不曾被空寂的「四層」所掩蓋,反而格外茂盛,但自從聽多了「四層」這兩個字之後,對它的神秘感就與日俱增了。

首先,我的疑問是:「狐仙」是住在花窖,還是住在「四層」,還是兩邊都住呢?家裡傳說,當年蓋這大宅的時候,蘆台是非常荒涼的,大宅的後院臨著薊運河,蓋房時,只留了可容一人通行的空間,但由於潮打對岸,百年以來,這邊的地自然增長為又可加蓋一層四合院的空間。由於離河岸很近,還是難免滋養了許多動物。舊時民間所稱的「五大仙」更是把這巨宅視為它們原有的「產權」。所謂「五大仙」,包括狐(狐狸)、黃(黃鼠狼)、白(刺蝟,俗稱為白大爺)、柳(蛇)、灰(老鼠),這五大仙住在這巨宅裡,毫不見外。據長輩們說,當初在蓋這「四層」打地基的時候,有一次,那「夯」(音ㄏㄤ,舊時打地基用的工具)抬起來,卻懸在半空中,落不下去。工人覺得奇怪,仔細審視那地面的結果,發現原來那地上有個蛇洞,裡面有兩條小蛇,全身瑩白,瑟縮地躲在那裡,十分可憐。工人迷信,認為這是「大仙爺」把「夯」托住了,來保護它們自己,為了不忍傷害也不敢故意傷害這些「原住戶」,建築者就在先已蓋好的東廂房的牆上,鑿了五個精緻的洞口,意思是請五大仙住這邊,這邊有更好的環境和出入口。等於給了它們合理的補償,使它們不必再「穴居野處」。而這鑿有五個精緻洞口的東廂房,後來就是由我的父母和我住(我是在這東廂房出生的)。

而究竟那「五大仙」之中,是不是有一「仙」修成了正果,而變成我在後花園看到的那位老翁,可就無法求證了。

只是由於這份神秘感,也由於祖母對我的那次嚴正警告,使我真的是銘記在心,未敢向別人透露。下意識也許真的在希望那老頭是「修成正果」的一仙呢!

至於說其他的各「仙」,或許一直都在各安生理。地震之後,房倒屋塌,也更能隨它們自己的意願回返自然了吧?

不得而知。

但那巍峨而可怕的「四層」裡,究竟有些什麼呢?

從前,無人能道其詳。

除了傳說中的鬼狐之外,有人說,裡面堆滿了木材,是當初為了再把後花園加蓋成第五層房屋而囤積的上好木料,後來由於家道中落,無力興建,那些木材也就一直沒有動用。

我猜想,說不定這是因為花園中更有許多可愛的「原住戶」,用無形的力量阻止了人類無止境的擴張,使那第五層四合院終於沒有建成。

不過,在又過了若干年之後,家中人們早已遷離了那大宅,分散各處,自力謀生去了,大地震之後,偌大的宅第更是全部震垮,再也看不到它的蹤影。這時,忽然有些秘密可以公開了。

堂弟祖武說,老房子有「狐仙」,和大爺很熟稔、有時從閣樓上出來喝水。大爺經常用臉盆盛滿清水給它們喝。其實,它們仍然是「狐狸」原形,像小狗那麼大,不怕人。不知道它們會不會有時候以「仙」的姿態出現,但喝水的時候只是普通的「狐」而不是「仙」。

至於「四層」裡鬧不鬧鬼,無人證實。倒是後來有另一位堂弟說:裡面放的是整堂的楠木傢具,不但包括它本身原有的,還加上了自前院一、二層正房與廳房搬過來的,因為民國初年,軍閥彼此打仗,你來我往,蘆台是必經之地,經常選中「嚮善堂」這棟大宅做為駐兵的地方。起先是為了保護那些傢具和陳設,把它們一古腦兒都搬到了「四層」。後來索性把一、二層都租給了別人,以免每次都被駐兵糟蹋。其中一層是租給了襪子工廠,把堂皇的正門也用磚砌死,讓租戶走旁邊另開的一道小門。而家中老幼則改走內宅的角門,過「箭道」經東跨院走車門。後來就連車門也嫌太堂皇,為免惹人注意,把它也改成了小小的便門,實在難看極了。但中國人的命運也就是如此,逃過了外患,逃不了「內憂」。

原來「四層」變成了老家那些值錢物件的大保險庫,既不鬧鬼,也沒有仙。

至於說,有沒有後續的「新聞」呢?

有一件。

另一位堂弟說,某次家中實在太窮了,兵荒馬亂,無以為生。不得已,他的父親抽開了「四層」的一塊「活磚」(原來還是有秘密通道的哩!)從這通道進去,取出一支高可三尺的錫蠟扞,上面雕有「仙鶴啣花」圖案,甚是名貴,把它拿出去換了一些錢來度日。

那麼,除了這錫蠟扞之外呢?

堂弟說,裡面有各種傢具,和許多青花瓷器。其中一個瓷蓋罐裡,還放著榛子,不知是那位奶奶、姨奶奶,或客人吃剩下的(聽來頗像電影「末代皇帝」裡的情節)。

你要問,還有什麼?

這兩位堂弟,當年的青少年,卻是不能再道其詳。至於說我呢?當然是更加的不知道了。

到地震的廢墟中去刨刨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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