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花園、童年與狐仙

我非常愛蘆台老家那後花園。

小時候,幾乎從我會走路,就最喜歡到後花園去玩。

我喜歡那裡的花草樹木,更喜歡那裡有那麼多的昆蟲,對我來說,那是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神仙世界,尤其是夏天,枝葉那麼繁茂,整個的花園是一片寧靜蓊鬱的綠。穿行在葡萄架和葫蘆架下,幽謐極了;坐在矮矮的石階邊緣上,和花草那麼接近,是最安逸的時刻。注視著那些花草間的昆蟲們悠閒地活動,好像我也是其中之一,和它們一樣的樂享著生命的活躍。

一個人在後花園,靜靜地玩一個早上或一個下午,不需要誰來陪我,不需要任何的遊戲,也不打算纏著誰來給我講故事,後花園的花草與昆蟲就是故事和童話。我可以聽它們用無聲的言語告訴我許多關於它們的生活和它們的經歷,那都是很有趣的。有它們和我作伴,我就擁有了整個的世界。這世界,是如此的活躍,如此的充滿著生機,卻又如此的寧靜。

園子裡,沒有一樣昆蟲是讓你覺得骯髒而必須消滅的;連那大號的蒼蠅都乾淨得一塵不染。地上的螞蟻那麼有秩序的爬著。它們有黃色的,有黑色的;有很小的,有很大的,很小的螞蟻特別合群,總是排成一長列整齊的隊伍。大黑螞蟻比較喜歡單獨行動,它們的腰好細!好像穿著夜行衣的武俠。

我極熟悉那些昆蟲的姿態與個性。螞蟻總是默默地趕路,蜜蜂輕盈地忙;蝴蝶是嬌生慣養,不事生產的女孩。好像它們的任務就是來給世界增添更多彩色繽紛的美麗。馬蜂是昆蟲世界的流氓。尖頭的紡織娘淺綠淺綠的樣子,真像個新媳婦。蚱蜢像莽撞憨厚的男孩。螳螂那自命不凡的樣子,像個花花大少。

有時,我也會抓到蟋蟀或另一種長得和它很像,但比較瘦長的黑色小昆蟲,它們不像蟋蟀那麼好勇鬥狠,也不喜歡亂跳,很安分的樣子。無論它們是誰,好像都是不會侵犯人類的。大蜻蜓那好像燈籠一樣的眼睛,似乎也只是為了它們自己欣賞世界的方便。紅尾巴、藍尾巴的那些特別小號的蜻蜓,飛得好像不是在飛,而是在飄著似的。

它們怎麼會長成那種各不相同的樣子呢?上帝是怎樣構想的呢?祂讓這些昆蟲在花草之間遊戲著,活躍著,仙境呀!你還到那裡去找這樣的仙境呢?

野茉莉是一大群、一大群的長在一進園門的左邊。我只要看到它們,就放心了。每次到後花園,最想看到的就是這些花,它們春、夏、秋三季的開。花色繁多,真是燦爛!那柔軟又挺秀的花瓣,紅紫繽紛。最特別是它們那特別伸長出來的花蕊,一副對你表示歡迎的樣子,而又那麼秀麗端莊,我常覺得它們代表著世上所有那些不需人加意照顧而就能開得那麼活潑快樂有自信的野花,鮮活不羈,一點也不固執己見,十分的合群。

真感謝「嚮善堂」創業的祖先,他們在那好幾層莊嚴的大宅後面,卻規劃出這麼一片花園,不蓋房子,不要亭台樓閣,不要假山水池,而只保持這一大片乾淨的土地,讓它茂葉繁花,與昆蟲們共享天然。幸運的我,投入這世界,真高興能加入它們,成為它們之中的一個。

幼小的我,能不需大人陪伴,自己走到後花園去玩,正是我一生喜歡「獨遊」的一個起點吧?我時常這麼想。那經驗真是很可懷念的。深宅大院的老家,在那麼多長輩善意地「環伺」之下,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開始擺脫他們的,是趁他們忙早上內務的時候嗎?是趁他們午睡的時候嗎?還是只要有任何機會,我都把握住呢?

要從前面的院落到後花園去,必須經過那長長的、寂靜的「箭道」。它在住宅和東跨所之間,從第一層四合院旁邊的月亮門走進這「箭道」之後,你就投入了一頁歷史。它是非常的幽謐又古老,仰頭望,它的西面是各層四合院的屋脊和房山。筆直的磚道引著你往前走,沿路會看見通往每層院落的小小的角門,好像終年也無人使用似的關閉著,留下空空的台階,東面是古意盎然的、高高的磚牆,莊嚴地隔開東跨所那長長的大院,毫無寬假似地「保護」著你。這長長的「箭道」,只有最前面一道小門,通往跨所,那邊有馬廄、有車房、有下人的矮房,和通往大街的、鋪著大石板路的車門。但平常這從內宅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小門也是關著的,因此特別凸顯出那空空窄窄的石階。「箭道」最盡頭有個正對著我的小小的黑門,推開那小黑門,才是我自己的天地——後花園。

我那小小的身影,在這古老莊嚴的箭道中,寂寞地走過了不知多少遍;也不知那第一次獨自的「探險」是在什麼時候開始的。每次,我沿著這約有五尺寬的箭道,從南往北走去,或從北往南走回來,一路上,我是一面走,一面玩的。我喜歡那東牆上的鏤空花飾,它們是一個一個的I型,高約三寸,寬約兩寸,樣子非常像中式點心裡的「飥果」(飥音ㄊㄨㄛ)。這種「飥果」是用雞蛋和麵粉加少許醱粉和糖,烘烤而成,不加任何餡子,酥鬆可口,不甜不膩,簡單中的美味,我最喜歡。而那「箭道」牆上的這些「飥果」圖案也就因此使我對它們特別有好感。幼小的我,可以一路數著隔不遠就有一個的「飥果」,一面自言自語地念著:「飥果,飥果,……」從來也不厭倦似的。

偌大的宅院,全家老幼三十多人。卻是看不見什麼人在活動。祖父輩只剩大爺健在,但那時代的中國人,即使只有四五十歲,也自認是「老了」。他們是受老式教育的「學究」,嚴肅端莊,依禮是要規行矩步,不好動的。至於說叔叔伯伯,除了六叔因為年紀在他們同輩中最小,偶爾陪我玩一會之外,家中沒有一位「老中國人」喜歡陪小孩子「散步」。伯母、嬸母們,以至於祖母輩,都是纏足小腳,沒人願意多走路。所幸我好像生來就喜歡一個人欣賞這世界。那古老的箭道直通後花園,是我的「兒童樂園」,也不知是那環境塑造了日後的我呢,還是我生來就是這樣地很會自得其樂,或是兩者互為因果,也就不必去深究了。

不過,這後花園,植物的世界,昆蟲的世界,我的世界,除了它那屬於你可以想像的美麗與寧靜之外,也記錄著一件我畢生難忘的奇事。

這「奇事」,我印象非常深刻,不但它本身生動清晰地鐫刻在我的記憶裡,而由於這件事所帶給我的有關「禁忌」二字的力量,也是我自己所無法解釋的。

那年,我四歲。

你不要總想問我,為什麼會把這麼小年紀的事,記得那麼清楚。因為即使連我自己,也都曾一再地問過自己,我的答案仍然是肯定的「我記得」。當然,有些事是長大一些之後,再去加強的,有些或許是長輩告訴我的;但現在要說的這件事,卻是千真萬確,我自己記得的。因為自它發生之後,我沒敢告訴過任何人。而它是只有我一個人看到的。

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後,全宅十分清靜。我照例一個人,經過「箭道」,到後花園去玩。當我輕輕推開那通往後花園的小黑門,正要邁步跨過門檻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矮矮的老頭,他那矮的程度,實在只像個小孩,樣子卻是個老頭。他從花園後門西邊角落上的一間小屋裡走出來,那間小屋是從前給「花匠」住的,後來家道中落,早已沒有花匠,那小屋就一直空著,蛛網塵封,也沒有人去打掃,這時,我看見這位老頭,鬚髮皆白,身穿本色(未曾漂染過的白)土布的老式褲褂,彎著腰,從那小屋出來之後,就沿著花園的後牆往東邊走。他走得很慢,很悠閒無事,但很專心的樣子,朝東邊角落的花窖走。我很注意地看著他,直到他從花窖那泥土的台階走了下去,我自己大概越想越不對勁,家裡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即使有這麼一位長輩,也不會這麼矮,而且也不會在這時候,由那廢置的小屋裡走到花窖去。而以一個小孩子來說,最覺得不對勁的大概是這人居然不理會我。這時,我才忽然害怕起來,大聲問了一句:「誰呀?」沒聽見回答,我就用最響的聲音大哭起來。

這「最響」的聲音,響到什麼程度呢?我在這全宅的最後一層,隔著高高的屋脊與房山,和一個全然空著的第四層四合院,卻給在第三層正房的繼祖母聽見了。她大概是盡可能用跑的最快速度出現在我身邊,把我拉在她的懷裡,問我:「什麼事?什麼事?」

我驚魂未定地把剛才看到陌生老頭的事告訴祖母。祖母聽了,連忙制止我道:

「別說!別說!那是狐仙!」

真有狐仙嗎?別說四歲的我不知道;即連現在,我也不敢說世上真的有或沒有。這件事,只是由於當時所看到的是那麼真切,祖母的警告又是那麼嚴肅,我不但連問都不敢問,而且就被祖母這一句警告而居然一輩子都對這件事守口如瓶,可見當時情景的具體逼真與震撼。

我之謹遵祖母的警告,最重要的原因是從祖母當時的神情與語氣,讓我感覺到,恐怕說了之後,會對老家有所不利吧?

直到一九七幾年,我早已來到海峽這一邊,成家立業,兒女都已長大成人,和老家也久已不通音訊,我才在一次閒談中,「破戒」和外子談起了這件事,雖然在談的時候,心中還是有點懸虛,但是,一方面覺得這禁忌實在很荒謬;一方面也覺得事隔半世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