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白馬傳奇

「馬」是自由的象徵,也是歷史上忠義或武功高強的人所不可缺少的輔佐。宋高宗,泥馬渡康王的故事,是馬的神格化之中,最有名的範例。古來名將多輔以名馬;打仗時,馬是重要的戰友,所以有「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的戰場名言。可見馬之於人,有多麼重要。

名人騎名馬,相得益彰。造物者似乎特別嘉惠某些顯赫人物。老家靳嚮善堂,養馬選擇了可以充任最受人崇敬的關公坐騎的「紅馬」,以現代觀念來說,確實是「打知名度」的絕妙的一招。自從有了「聚泰家的馬,肥瘋了」,投奔曠野的這一轟動事件,引起了人們的好奇,就更刻意地來搜羅「聚泰家」馬匹的傳奇,於是出現了真真假假,繪影繪聲的種種傳聞。

鎮上有人說,「聚泰號」除那匹突圍出走的「赤兔馬」之外,還有過一匹會看家護院的白馬。這匹白馬之所以街談巷議,主要是因為曾經有一個小偷,久聞「聚泰號」家中饒富貲財,於是動念,乘月黑風高之夜,去偷它一票。

這天,他穿好了夜行衣,來到「聚泰號」東院圍牆外面,試了好久,才攀上那高高的牆頭。知道「聚泰號」不養狗,不用擔心狗吠。打更的剛剛走過,也不怕立刻再轉頭走回來。但是,當他正想縱身跳下院落的時候,忽見一匹白馬,四蹄飛騰,朝他直奔而來。說時遲,那時快,那白馬前蹄騰空,對準他,用力直踹。嚇得這小偷魂不附體,連跌帶滾,翻下牆頭,沒命地逃走。事後他告訴同行,說有這麼回事。同行笑他,一定是緊張過度,出現幻覺。豈有馬會看家護院的道理?於是,另一個小偷,自告奮勇,要去偷偷看,到底有沒有這種事。說也奇怪,這另一個小偷同樣也被那匹白馬踹了回來,於是這件奇聞就又傳開了——聚泰號有匹白馬,看家護院,難怪他家不用養狗。

這件事,傳到聚泰號自己家人耳中,大家覺得可笑。難道說,只因為有過那一匹「肥瘋了」的赤兔馬,就必定會有另一匹馬的傳奇嗎?再怎麼說,不但家中根本沒有一匹馬會看家護院,而且家中雖養有一些拉車或供人乘坐的馬,卻並沒有一匹是「白馬」。

傳言不予置信,反正老家也聽慣了鎮上人們的渲染,所以也不以為意。倒是當時年輕的曾祖母聽在耳中,心裡有數。這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靳家嚮善堂第二代唯一的媳婦,是祖父兄弟五人,姊妹四人的母親。她早就知道家中確有這麼一匹白馬。當時只因為自己是媳婦的地位,不敢多說少道,只得把自己的疑惑放在心裡,從來不敢透露。

多年之後,「赤兔馬」已經走了,孩子都已長大,她這一門兩不絕的,繼承靳家香煙,生了九個兒女的賢德媳婦,已經六十多歲了,才在某一天的閒談之中,膽敢把這多年前的傳奇,透露給子孫,讓他們當故事聽。

當年,舊式中國家庭,無論多麼富有,媳婦也仍然要維持「男耕女織」的傳統。她上有兩位婆婆,每位婆婆都爭著要這位媳婦為她們服務,所要求她織的布也就越來越長。白天忙不過來,只得撿有月光的夜晚,在院子裡的月台上去趕工,才可如期交件。

當夜晚來臨,大家都已入睡,只有她一個年輕婦人,在偌大的宅院裡,月下織布,實在不能不承認是有點害怕。但既然非此不可,也只得壯起膽子,勉強讓自己專心織布,希望盡量趕織一些,明天還要早起忙其他的工作。就這樣,在一個秋天的夜晚,月明如晝,忽然一匹小白馬出現在她的身旁。秋夜非常寂靜,但她並沒有聽到這匹馬走來的聲音,這匹馬突然無聲無息地出現,當時,可真把她嚇了一大跳。在驚恐之中,年輕的曾祖母放下織布的梭子,想要起身回房,卻見這匹小白馬一雙眼睛十分溫馴地朝她看著,然後回過頭去,用嘴剔它潔白的鬃毛。那姿勢,十分柔和。她覺得這匹馬很漂亮,那溫和的樣子更是充滿了善意,而使她感到安心。於是,她定下神來,想到,它可能是家裡新來的一匹小馬,夜裡聽到有人織布,順便走來看看,如果自己反而因為害怕而跑開,豈不也太缺少人情?如果這匹小馬也是由於寂寞或害怕,才走來找她作伴呢?如果這匹小馬也是從別處——它的家鄉——被帶到這陌生的大宅,就像她被娶到這陌生的大家庭一樣,內心充滿著惶恐與不安呢?

善良的曾祖母這樣想著,開始十分同情這匹小馬。就讓自己鎮定下來,繼續織布。那小馬也就很安詳地站在她的旁邊,真像是來和她作伴的樣子,使她覺得十分安穩。

曾祖母在多年以後,向家人敘述這件事情的時候,神態怡然而又充滿著感情。她說,在以後的日子裡,只要她夜晚在院中織布,那匹馬就會出現。曾祖母也逐漸習慣了它來作伴。後來,她的兩位婆婆相繼去世,自己的孩子也已長大一些了,她是不必再熬夜去趕工織布了,當然,那匹小馬也就沒再出現。身為舊式婦女,住在深宅大院,也沒有什麼機會到跨所馬廄去察看這匹小馬的情況。過了很久之後,她才在一次偶然的情形下,向家中的工人問起那匹小馬,想要知道它怎麼會跑到內宅裡來。它們不都是養在箭道外面,在跨所的馬廄裡,而箭道的門到了夜間,不都是要關起來的嗎?

使她大為意外的是,那些工人異口同聲,都說家中根本沒有白馬。

曾祖母雖然覺得奇怪,卻也不敢再提起這件事,唯恐別人以為她胡亂講話,有什麼問題呢!

這故事,後來由父親轉述給我們,那已經是嶄新的二十世紀,滿清已被推翻,新文學、新觀念、新教育、新風氣,潮湧而至。舊式的老家,卻依然使子孫們對它充滿著向心力與深厚的感情。我是聽父親一遍又一遍地向我敘述老家的故事,在既好奇又神往的心情中長大的。尤其是在多年之後,發現這些故事不僅是父親樂於講給我們聽;而且它們常常來自當年的鄉親或其他親友之口。這些由四面八方自動傳來的關於老家的故事,使我們在經過了整個大時代的變遷,看遍了多少滄海桑田,變動不居的人間興衰之後,反而日益加深了我們對老家的懷念與探索之情。

曾祖母在一代單傳的情形之下,給靳嚮善堂加入了五男四女,旺盛的人口,形成後來的五代同堂。家境雖然由盛而衰,但在蘆台鎮當時四個有名的大戶豪門之中,嚮善堂卻能支撐下來成為僅存的一個。嚮善堂的傳奇故事卻也給這家庭的延續塗上了許多快樂而神奇的色彩。它是不拘一格的,卻也是充滿善意的,曾祖母對那匹神秘小白馬的同情心,正是源自她慈愛的母性。

曾祖母八十六歲才去世,所以我見過她,幼時常到她房間去玩,她很疼我,喜歡給我零食吃,還用筷子沾高粱酒給我嘗試。那證明,不但祖父瀟灑不羈,他的母親——我的曾祖母,也是這麼不拘一格的。她使我一直對酒頗有好感。

但在這同時,靳嚮善堂卻也有它極端保守的一面。否則就不會被鎮上人們至今還傳說著它的規矩大到「男不見女,女不見男」了。

這位給靳嚮善堂傳宗接代的最大功臣——曾祖母,勤儉負責又慈祥,年老時只享到榮華與尊敬,未受過日後家道中落之苦,是一位最有福的長輩。在福壽兼修,兒孫滿堂的好景中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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