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上家當」的下場

我這暴殄天物的罪惡感,和祖母的罪惡感比起來,那可就「小巫見大巫」了。

在我很小的時候,大部分時間是在祖母房間的炕上,由祖母陪我玩。那靠近套間的槅扇旁邊,是一隻大大的炕箱。北方建築中的磚炕佔全部睡房靠窗,橫貫兩邊牆的空間。寬約八尺,長有丈餘。炕上鋪氈條、皮棉褥子或涼蓆。中間有一個炕桌。炕的兩邊靠牆設有櫃子和炕箱。炕箱的長度和坑的寬度相等,高約三尺。我小的時候,站在炕上看炕箱的內容,掂起腳來,也看不見底。

祖母的炕箱裡,放的都是真蹟古畫。

那一軸一軸白白的古畫捲軸,對我這小孩子來說,是完全沒有意義,更沒有吸力。偶爾祖母打開一軸讓我看,說「這是唐寅的」,「這是仇十洲的」,我覺得那大概是某位遠房的親戚、長輩,或鎮上同鄉的名字。由於祖母特別喜歡介紹他們的畫給我,所以我對這兩個名字印象深刻。很不幸的是,這反而使我日後一直不能用景仰的心情看待這兩位名家,先入為主的印象,使我總覺得他們只不過是鎮上某處的兩位「土學究」。

古畫對我沒有吸力,倒是從箱子角落上,偶爾「撈」出來的土布做的「筆袋」,裡面有一束一束的鉛筆比較可愛。那清末民初時代留下來的鉛筆,曾經是新式的文具。木頭筆桿的顏色有淺淡的綠色、舊舊的粉紅或淺黃,那薄薄的顏色,十分簡陋,但對我那年紀的小孩子來說,卻遠比那些無色的捲軸古畫有吸力。於是,我「佔據」了鉛筆,成為我的「第二項」玩具,而不屑一顧那古畫。

鉛筆是六叔上小學用的。六叔是繼祖母唯一的兒子,和父親雖是同父異母,兄弟倆卻一直很親近。六叔個性單純爽朗,只是完全不近文墨,懶得讀書。大家也不知道他究竟喜歡什麼,曾送他去街上商店學做生意,他也不喜歡。自己跑到關外去加入了奉軍,在一次戰役裡打了敗仗,倉皇返家,從此不再當兵。卻使祖母那古老的房間裡,多了一副奉軍的武裝帶,和一柄大刀。它們和祖先遺留下來的古琴與琵琶及一柄據說可以避邪的古劍併排掛在牆上,給老家劃開了兩個時代。後來,父親在塘沽「久大精鹽」工作順利,把六叔也介紹進去做個小職員。職位雖低,收入卻不算少,又因為生活簡單,不需排場,也沒有什麼應酬,手頭存了不少黃金,後來一直比父親過得富裕又穩定。

六叔那舊式的鉛筆給我做了一陣玩具之後,我也就離開老家,暫別祖母,隨父母到塘沽去生活。在塘沽見到六叔的機會並不太多,只記得他笑嘻嘻而又必恭必敬地垂手侍立,聽父親向他訓話,指點他做人做事的道理。那傳統的長幼有序的倫理一直延續到我父親他們這一代,到了我們這一代時,「全盤西化」逐漸取代了傳統的規矩,兄弟姐妹之間也就只剩下先天的友愛而不再重視後天的規矩了。

至於說,和六叔那些鉛筆同在一個炕箱裡收存過的真蹟古畫呢?答案卻就在繼祖母身上。

那年,我十六、七歲,在天津河北女師,趁著暑假回老家玩,照例睡在繼祖母的房間。繼祖母打開炕箱讓我看,只見裡面已經空無一物。原來祖父去世以後,祖母的鴉片煙沒人供應,不得已,把古畫拿來換鴉片煙。「一軸古畫換一個煙泡,」祖母坦白地告訴我:「等古畫換完了,我煙也戒了。」

我倒是記得祖母戒煙。那一陣,她吃一種黑色的藥丸,葡萄乾般的大小,每次吃一大把,好像就靠這種藥,沒聽祖母受什麼折磨,很輕易地就把煙癮戒了。如今回想,那藥應該流傳下來,對有毒癮的人來說,會是一大福音。

祖母批評自己說:「我真是個家敗!」

現在我是早已知道,只要我保存其中任何一軸畫,留下那小簸蘿裡的任何幾樣玉飾,都可以發筆小財或大財,並且可以向別人大為炫耀了。當然,這也不是要追悔的事。古老的中國,幾乎可以說,地上掃掃,地下挖挖,都是骨董,卻都當垃圾一般的棄置不顧。家中那些,只不過是記錄著祖父當年隨手收購時,傳奇式的幸運,卻又難逃另一形式的隨手丟棄而已。

「家敗」的又豈僅是這些?!

父母住的那第四層的東廂房,堂屋裡,有個「臥櫃」。「臥櫃」是橫式的,有別於正房那「頂天立地」的「立櫃」。這「臥櫃」,有現在冷飲店的冷凍櫃兩個併排那麼長,高度也差不多,形狀質料和「炕箱」沒什麼區別。平時用一把大銅鎖鎖著。那時,父親已經到塘沽「久大精鹽工廠」去工作,把母親和我也接去住「土坯房」。草萊初闢的塘沽,極其簡陋的「土坯房」,和老家的氣派當然是天壤之別,但父親立志擺脫老家,走向工業,也就自然而然地擺脫了那些價值連城的骨董。我不太知道當時父親的心情;只記得我偶然隨父母回老家,進了東廂房,找到自己小時候最喜歡坐的那張小小的藤圈椅,就等著父母打開那「臥櫃」,我好踩在椅子上探頭往「臥櫃」裡看那琳瑯滿目的瓷器了。

當然,以我那時的興趣,大概是顏色豐富的清朝瓷最能吸引我。宋瓷在我看來就太「平凡」了。其實,當時我根本也不知道它們都是什麼瓷,只知道父親有時挑來選去,挑出一件花色繁多的大瓷盤,帶回塘沽那簡陋低矮的土坯房,把它架在烏木架上擺著。我的疑問是:「這盤子為什麼不拿來盛菜?」

那隻宋朝的蟹爪紋豆青瓷盤更可憐!我問父親:「這盤子都裂了,為什麼還不扔掉?」

父親也從來不向我們解釋。

了悟到那「還不扔掉!」的瓷盤是宋朝汝窰的古物,是我看了無數次故宮的展覽,讀了左一篇、右一篇的關於宋瓷的解說,才逐漸在一種慚愧的心情中,肯定了它是不該「扔掉」的,但是,肯定不肯定早已無濟於事,只能對自己這代表著中國人之一的無知,慚愧感慨不已了。

宋瓷不知流落何方,不能只怪人家「文革」。我們自己的「文革」也是非同小可。打倒傳統,全盤西化,是我們和上一代,以至於下一代,上下三代的「光榮」。具體的「打倒」也就表現在自己對本身文化傳統的不屑一顧,表示反傳統與親西方。在那為了救國而「全盤西化」的崇洋年代,一味盲從的社會大眾,可能真是越無知就越有理了。

那年頭,「革命」也是「無罪」;「造反」也是「有理」。「革命」有明「革」,有暗「革」;「造反」有明「反」,有暗「反」。我們對自己文化的無知,是屬於「暗反」。當年小時候,只差沒打出了「紅衛兵」的旗號,而所做所為,有不少就是「紅衛兵」的「先進」。

把真蹟古畫摘下來,換上西洋油畫的,把祖宗牌位扔出去,響應西方宗教表示不崇拜偶像的,也都是當時「全盤西化」的同志。

話說,祖父在門口買到的那些古物,落在我和弟弟妹妹手中當玩具亂整的,還有兩盒可能是乾隆珍藏的墨。那些古錢狀的墨,放在兩隻四開大的錦盒裡,那錦盒,黃緞襯裡,十分考究。我們偷偷拿來研墨習字,覺得它們並不如「十萬斤油」或「天然如意」來得好用,而完全不知道古時的名墨,曾經充為地方賦稅,並且是朝廷中的珍藏。當時有一位鄉下親戚來訪,他的孩子頭上長瘡,看見古墨,就說,「這墨可以用來塗在患處,『化疾疽』,比任何藥物都有效」,於是拿去做藥用,塗得那孩子太陽穴上一大片黑。也不知後來好了沒有,那墨也就零零散散,最後才被父親發現,大為痛惜,把我們罵了一頓,收拾了「殘局」。卻始終沒告訴我們那墨有什麼可惜。

除此之外,使我不敢追問的還有我最喜愛的兩盒印石。那各種形狀的印石頂上各有鏤刻精緻的印紐。印石上所刻的是<陋室銘>全文。每一句佔一枚印石。各種不同的字體,有陰文、有陽文。另附一張紙把刻好的文句印在上面,加上楷書註明。至今我是只存下了那張紙,而且缺少了末尾一句「何陋之有」。相信它一定還有說明或題款,可惜都已不見了。那兩盒印石也許曾在父親手中保存很久,但七七事變之後的幾次播遷,以及後來的文革,父親最後在供職三十多年的工廠人事傾軋之下,倉皇狼狽逃往北京,避居王府井附近的一條陋巷,當然一切也就都四散無蹤了。

寫在《綠色小屋》裡的那隻水晶碼水盂和它所附屬的那紅珊瑚柄的小銀匙,上面刻著一尾細緻的金魚,也是祖父的「巧遇」得來的「皇上的家當」。至於說,那些碑拓,左一張,右一張,父親拿出來欣賞的時候,被讀小學六年級的我看中了其中的一疊「魏碑」,趁著暑假,臨了起來。進入初一之後,那魏碑跟著我住進了河北女師,國文郭老師也許記得,當她第一天給我們上課,問班上同學,「你們都臨什麼字帖?」在同學紛紛答以「柳公權」「顏魯公」「趙孟頫」的時候,獨有我這來自外縣市的小女生舉手回答:「我寫魏碑」。由老師當時的表情看來,我覺得她是被我嚇了一跳。

祖父最先買到的那兩隻西洋掛鐘,其中之一,一直跟隨著父親。另一隻掛在祖母房間裡。老家的人們是在變亂之中流離各處,房子也在地震中全毀。古物當然更是不知下落。四十年兩岸隔絕,到能夠返鄉的時候,無法探到全部的「親」。只聽說六嬸在父親避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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