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我是誰?

我是誰?是誰給了我「聚泰號」這讓我探索不盡的美麗而又荒涼高古的老家?

一進大門,抬頭即可望到的那莊嚴黑漆金字的匾額「彤管揚輝」,是什麼意思?小時候看也看不懂,也不知道應該把它看懂。

祖先,對幼小的我來說,只上溯到祖父。父親最常講的也是關於祖父的故事,講他的倜儻不羈,我行我素,喜歡突破舊格局,接受新事物。我沒見過祖父,卻聽過他的錄音。在愛迪生剛剛發明了「蓄音器」的年代,他就得風氣之先地把自己的聲音灌錄在那圓筒狀的「唱片」裡。在那一般家庭都還不知道「話匣子」為何物的年代,他出錢為一位歌妓灌錄戲曲。其中特別錄上他的解說和「桂寶唱的好哦!」的喝采。

祖父灌錄這唱片的時候約在一八九○年左右(註:愛迪生於一八七七年發明蓄音器。一八八五年,唱片開始用蠟筒)。那時,他大概三十多歲,手頭多金,人又瀟灑,肯定是天津娛樂界的眾望所歸。而他當時所買下的那剛剛發明的唱機,如果留到現在,會是博物館的珍藏。

後來,我逐漸知道了曾祖父。曾祖父一代單傳,是繼承及發揚拓展「聚泰號」產業的關鍵人物。父親曾要我記住「三代」的大名,以備考學校的時候作答之用。於是,我記住了這「三代」:曾祖父,靳葆元;祖父,靳蘭田;父,靳東山。

其實,那民國二十年前後,入學考試早已不考「三代」了。學化工的父親卻還在這「考古題」上給我「惡補」。

在那以後,由於父親所講的故事中包含了更久遠以前的祖先,隱隱約約,知道曾祖父的上一代,兩位高祖父創下了偌大家業,使「聚泰號」在將近兩百年後,儘管早已不存,仍然名聞鄉里。

高祖父兄弟二位的年代,在我當時聽來,已經是太古老了。他們是乾隆年間的人。

直到最近,我寫這本書的時候,一九九一年了。忽然又在無意中看到《寧河縣志》上有另一個名字——靳永銓。

「這是誰?他和我家有關係嗎?」

如果我知道他是誰,我還敢這樣直接寫他的名字嗎?

按照傳統的規矩,我至少應當稱他為永銓公,或者應該更鄭重地稱他為靳諱永銓。

因為他不是別人,他是我高祖父的父親。我應該稱他為「太高祖父」。

「太高祖父」靳永銓公,推算大約生於一七七○年左右,略晚於清乾隆三十六年。

當我第一次看到這名字時,覺得非常陌生。只因為我自幼及長,從未聽家中有人提過這名字,我在縣志上注意到的是這姓氏。姓靳的人,即使在家鄉,也並不是很普遍。再看下去,發現他的事蹟雖然簡略,其中卻有一句「以孫葆元貴」。「葆元公」,那不就是我的曾祖父嗎?那麼,他就是我曾祖父的祖父了。親切之感立刻油然而生。

只因為我隨著父母少小離家,雖然時常回去小住,畢竟對家世太陌生。何況在我準備寫這本書的時候,幾位堂弟,甚至當時還在世的家中唯一長輩五叔都未曾提過。手邊的一張老家墓園圖,也只把兩位高祖父列為最早。圖上最高位置處雖然繪有一座墳塋,所寫的說明卻是「虛祖」。意思是年代久遠,無需考證了。

但是,《寧河縣志》替我們記載得十分清楚。這位太高祖英年早逝,由太高祖母承擔起持家教子重任。她的事蹟在縣志上佔了相當篇幅,受到隆重的表揚。而老家迎門那幅巨大的匾額「彤管揚輝」正是清咸豐元年頒贈來表揚她的。

太高祖母娘家姓張。傳統縣志上對女人只稱什麼「氏」,連名字、家世一概不提。重點是記載她在二十七歲時,丈夫去世,茹苦含辛,在貧困中「勤紡績,撫遺孤」,把兩個孩子教育成人而各有輝煌的成就。後來她「榮膺封典」,咸豐元年,獲頒「彤管揚輝」匾額。所謂「彤管」是紅色的筆管,古時的女史官用這種筆來記載宮中的政令及后妃的事蹟。「彤管揚輝」是讚譽這位節義雙全的婦女持家有道,教子有方,光耀了靳家的門楣。

高祖父兄弟廷儀(字鳳翥)、廷祥二位,在賢母教導之下,不但事業有成,成為地方上的首富;而且樂善好施,造福鄉梓。特別是二高祖父廷祥公,縣志上形容他「有器識,性孝弟,從無急言蘧色。凡親族有緩急來告者,輒周恤之。」並且列舉他著名的善行,如:

咸豐三年(一八五三年,推算他當時約為六十歲)歲飢(荒年,收成不好),出粟賑貧。

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年,推算約為七十歲)瘟疫盛行。他施送棺木。

光緒元年正月(一八七五年,約八十三歲)將鄉人向他告貸的借據全部焚毀,不予追討,嘉惠無數貧苦鄉人。……

其實,根據父親為我們講過的許多「老家的故事」來印證,我所聽到的高祖父的善事是經常性的。就以焚毀借據和周濟貧苦鄉人的事,根本就是他的日常。而其中特別突顯出這善行的戲劇性的,根據父親的講述,是每年過年大除夕,人們都在溫暖的家中圍爐守歲的時候,這位高祖父卻和家人打著燈籠,冒寒到鄉間去巡視,看那一家沒有點燈的,可想而知,這家日子必定過得悽慘,就悄悄放一些包好的錢和糧食在他們的窗檯上,使這家人得到一些救助。至於燒毀借據的事,也是每年如此的。往例是一切欠債都在除夕前要結清,他就會在照例催討的時候,由於對那些窮苦人家的同情而當面就把借據撕毀,不再催討,讓他們放心過年。

這些在我幼時當故事聽的祖上事蹟,原來縣志上也有記載,使我覺得這些故事都倏然之間被一一點亮,成為許多支令人感動的燭光,溫暖生輝,照亮了悠久沉埋的歲月。同時我也忽然明白,為什麼父親那麼喜歡講這些故事給我們聽,而我們又是那麼百聽不厭。祖上的溫暖善行,不但是我們的典範,使我們覺得光榮,而且給了我們對人間情誼的肯定。尤其在我們那麼幼小的時候,這些來自祖先的故事,帶著溫暖的感情和啟示,一種循循善誘的慈愛,使我們相信,活在這世界上,即使有什麼苦難,也一定都能得到呵護與照顧,而可以勇敢的生活。

樂觀的心,是這樣培養起來的吧?

「家」的感覺又是何等的溫馨啊,難怪我每次回老家都那麼快樂!

「家」的意義是如此深遠!祖先給我們的是奮鬥開拓的歷史,是綿延不斷的來自先天的親情,和把這親情擴大發揚,嘉惠別人的真誠與善意。

是誰說,「家」已經不再重要了呢?

是誰嘲笑過「祖先崇拜」,認為那是落後與迷信而亟思革除呢?祖先的護佑與監督,難道不是比一般宗教更加真實而有情的嗎?

我是靳嚮善堂、聚泰號第五代的第一個小孩。我極愛薊運河畔這片住宅,愛它古老的建築,寧靜繁茂的花木;也愛它在空曠與荒涼之中所蘊藏著的豐沛的愛與活力。這裡面住過極富創造力與開拓力的祖先,溫暖和悅而又艱苦卓絕的長輩,和至今在精神上仍然十分親近的我們這些後代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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