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宅巡禮

「你們家好像一座大廟!」

民國廿七年(一九三八)暑假;我帶著在鄉下所教的小學女生,到蘆台老家去玩。那五年級的女孩,仰頭望著我家那高高的屋脊,如此形容。

「房子那麼高,站在院子裡好像要暈倒。」另一個女生這樣形容。

「噯!這是宅子,還是大廟?」「解放」後,駐進我家的軍隊彼此這樣發問。

由這些來自外人的、不存成見的反應,可以窺見「靳嚮善堂」這大宅的高古與荒涼。

這大宅的荒涼感,隨著歲月加深又加深,終於,它在唐山大地震中傾圮了。

當年,它是仿照宮殿式興建的。只除了廳房明柱不敢用紅色而用了黑色。全盛時期的老家,一定是堆金積玉,富麗堂皇的。但當一所偌大的宅邸由盛而衰的時候,同樣的宏偉格局所給人的感覺卻一變而為荒涼空曠。去掉了那由於家運昌隆而顯現的富貴氣,就不知不覺被一種空蕩蕩,撐不起來的感覺所取代。

老家在河北省寧河縣蘆台鎮。堂號「靳嚮善堂」。不過當地人們直到現在,一九九三年了,仍然稱「斬嚮善堂」為「聚泰號」。

「聚泰號」是高祖父時代所開的糧店。

傳說,高祖父兄弟二人隨祖上從浙江紹興移居北方。赤手空拳,來到蘆台謀生。先是在親戚的住家門外屋簷下擺個小攤賣糧食,所賺的錢雖然很少,但兄弟二人人緣極好,做生意誠實不欺,空閒時就唸唸書,很得主顧的信任。二高祖父特別喜歡文墨,練就一手好書法,常給鄉人寫寫對聯,漸漸有了名氣,結識了地方上的仕紳,經人推薦,進了縣府做師爺,撰寫公文,得到縣府的重用。大高祖父堅守本行,積存了一些本錢,開了正式的糧店,就是「聚泰號」。

「聚泰號」給這兩兄弟帶來財富,以後又繼續經營了其他生意,開了木廠、首飾樓、藥鋪、還有一家黃酒廠,都以「聚」字排名。他們也置了許多產業,包括十幾所瓦房,本縣和外縣的莊園土地,蘆葦地等等,逐漸成為當地首富。家中所住的這棟大宅,位於北街,後臨薊運河。中間四層大四合院,兩旁是東西兩個跨院。第五層是橫跨三個院落的大花園。

祖父那一代,是最承續祖上餘蔭的一代。那大約是清末同治年間到光緒年間,外侮不斷,鴉片煙久已荼毒全國。民間不但無法抗拒煙害,反而形成一種風尚,許多有錢人領先追趕這時尚,祖父一代也有幾位染上煙癮,視為富貴的象徵。加速了家道的衰敗。到了父親這一代,不但「聚泰號」已不存在,只剩下字號名稱;所經營的其他生意也都已經倒閉或出讓。田地莊園大部分典當質押,房產也只剩下了薊運河畔,我們所住的這一所大宅。所幸到了我父親、伯、叔這一代,不約而同地奮起經營,不再揮霍,拒絕不良嗜好,各安本分。能出外求學的出外求學,學成之後,有人出外做事,有人自願守住家園,拯救家業,放棄向外發展的機會,在家照顧所剩無幾的田莊。對內節衣縮食,對外卻盡量維持「聚泰號」的聲勢,絕不在鄉里間露出敗相。一切婚喪大典,絕不馬虎吝嗇,竭盡所能,照以往的排場辦事,而且絕不舉債。

多年來,家中的伙食,用我們自己的話來形容,是「鹹菜拌豆腐,豆腐拌鹹菜」。天天小米高粱,對外卻一絲不苟的撐住了場面,連祖上對清寒親戚的接濟,也分毫不減,年年照以前的規矩辦理。居然熬過了各種戰亂,而且逐漸贖回了典當質押的產業。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家中幾乎可以說是恢復了元氣。逐步走向振興的途中。

這「靳嚮善堂」第四代的力圖振作所顯示的意義,與其說是為了恢復當年的榮華,不如說是基於一份根深柢固的中國倫理。做為後代子孫,先天有責任振興家業與保護家聲。否則便是「不孝」。伯、叔與父親這一代,正是這樣令人起敬的一代。

我是這家中第五代的第一個小孩。

出生在家道衰微與力圖振作的交替時代,懵懵懂懂,成了這所大宅中的一員。

都市裡,正在風起雲湧,受到「五四」新潮的強烈衝激。父親和三叔、四叔都在天津就讀新式的學校。而蘆台鎮上,這保守的大家庭裡,卻還維持著從裡到外的平靜如恆。我的母親也仍然是和家中其他的妯娌們一樣,在這嚴守舊禮的大家庭做媳婦,既沒時間也沒心情來照顧我。

於是,我只得「自立更生」。

先天不足的我,直到三歲,還爬不上那通往正房的高台階。而就在這不得不艱苦掙扎,練習「自立」的情形之下,我一個人,全用那屬於幼兒的直覺,逐步去認識這所大宅。

那感覺是很奇特的。

小小的我,看那高大的瓦房,是出奇的高。屋簷更成為不可企及的一些懸崖。仰頭看那高高在上的屋簷陰面的瓦,顯得格外莊嚴。廳房明柱和只能貼附著它慢慢繞行的我,成為懸殊的對比,使我彷彿永遠無法與它相提並論。各層正房的台階那麼高,又那麼荒涼,我從母親所住的東廂房走到祖母或曾祖母住的正房,不但要飽受那走不完的方磚院落的考驗;更要受那必須努力攀爬的高台階的威脅。好不容易竭盡自己小小的力氣爬上了「頂峰」,看見了那正房後門高高的門檻,卻還不得不被那沉重的風門阻擋在外。

「開門哪!」我必須盡我可能的高聲喊:「開門!」直到有人聽見,趕來相助為止。

風門打開之後,我拒絕開門的人把我抱過去,堅持要自己爬過那又高又寬的門檻。

那一定是一幅很動人的畫面。穿著舊式花衣服和母親手製的「貓鞋」,戴著「貓帽」的我,是需要怎樣的一種毅力,才可以不避艱險的爬過這最後一道「稜線」,抵達曾祖母或祖母那溫暖有情的房間!

年輕而寂寞的母親把弱小的女兒放手,讓她去跋涉攀爬的時候,是不是也充滿著無奈與疼惜呢?在我日後聽到的,長輩們的描述中,令我至今反覆思維的是母親那慣常的叮嚀:「慢慢走啊!別跌跤啊!」而我就一面小心的走著,一面自言自語的重複著這叮嚀,警告著自己:

「慢慢走啊!別跌跤啊!」

這來自母親的啟蒙第一課,變成自我警惕的金句。在我今天回想起來,卻提醒了我一生的身世之感。那獨自離家在外奮鬥的一生的艱辛,如果換作更加感慨深沉的兩句話,那不就是:「海上風濤闊,扁舟好自持」嗎?

母親那時是為了訓練我獨立嗎?

還是年輕忙碌的她,不好意思親自送我去給曾祖母或祖母帶,而只得給我設計一項任務,使我有理由去投奔這兩位長輩呢?

母親給我的任務是一隻小小的彩色花籃,裡面裝著各色的碎布。「給老太太送碎布去,粘狼牙狗牙去!」母親的指令也變成我的另兩句「口訣」,一路唸著,一路去完成使命。「狼牙狗牙」是小孩子的話。它指的是當時婦女們做手工常用的一種鋸齒形的二方連續花樣。曾祖母做的手工很精細,母親交給我的這項使命可以一舉兩得,使老人家與小孩子都有事可做。

我在這大宅中,學著不糾纏母親,學著完成使命,也順便學著認識這太大又太荒涼的環境。它在我記憶中是莊嚴空曠而又充滿艱辛的。

幸虧當我再長大了一點的時候,發現了家中有三處美景:一、藤蘿架;二、箭道;三、後花園。它們為我消除了那荒涼的感覺。

藤蘿架是一株古老的大藤蘿,它佔據了大宅一層與二層之間的一個長方形的「橫院」。它的南面是二層廳房的背後,由於它繁茂的枝葉,把那莊嚴的建築遮蔽成綠葉蔭蔭。北面是一道十二摺的屏門。這屏門,古意斑駁的蒼綠色,最引我喜愛。因為它很像是為這株大藤蘿而做的美麗的畫框。當屏門摺疊成兩扇而推往兩旁的時候,有特為頂門用的小石獅把它頂住。那小石獅雕得很是玲瓏,可以讓我把它們提來提去地當玩具。

老藤蘿不知多少年了。粗粗的樹幹從地面橫過來,它的藤蔓往那木製的架頂爬上去,茂密的枝葉就遮住了整個的空間。開花的時候,紫霧迷濛,一串串地掩映在綠葉之間,形成濃濃的水彩蔭涼。於是「藤蘿架」就變成了這片院落的名稱。當我們說「到藤蘿架去」,那就是指這長方形的橫院和架下那圓形的石桌與石櫈了。它是長輩們帶著我們夏天乘涼的好去處。

至於說「箭道」和「後花園」,那卻是在我可以「獨遊」之後的驚喜大發現了。它們很幽深,很靜寂,但十分令我神往與留戀,成為我日後可以擺脫同伴,自己「尋幽探勝」的最佳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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